四更天,这时候一定下霜了。孙权想。
但还是说点什么好。
“母亲病的太久了,我便习惯了她这样天天躺在病榻上,并没想到竟不能和她见最后一面。”孙权自言自语说,“她临终前说,一生波折却终于富贵,并没有什么遗憾,只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托子布转告我,一定要枭除祖首,保安江东,即是报父亲的仇,保全兄长的基业。”
“这不只是为至尊父兄,更是为至尊考量。”周瑜回说。
“确实如此。”孙权惨淡地笑了笑,“父亲喜欢大哥,可母亲一向是最偏爱我的。”现在唯一偏爱他的人从世上消失,再也不复现了。周瑜丧母很早,孙权不知道他懂不懂这种感情,他想继续说下去,但又不知道可说什么,话卡在喉咙,梗得发痛。
孙权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留下周瑜,他明知道早已经与他渐行渐远。尤其在那一夜狂乱的□□之后,纷涌在心里的只有欲念渴望与愤恨,再难提什么手足之情。之后周瑜仓惶离开吴郡远赴丹阳,两年的时间使一切趋于平息,却又化作无形的隔阂,越铗吴钩都无法刺破。
周瑜这时却没有看他,甚至不像是在想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的侧影挺直,腰背的线条优美,就像寒风中的一道冰柱,微蹙眉头,盯着眼前的一方地面。两年的外事生涯为他平添了沧桑,双颊瘦削而鼻梁的高直,隽秀中更融进了几分硬朗。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一片淡青,但眼睛仍旧那么亮,就像坠进了寒星。
纤长如修竹,优美如白鹤,白皙高洁就像九天上的明月。……但是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孙权盯着周瑜,无意识中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疼的钻心。……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帘幕忽然动了动,从里面掀开,婢女从后面走出来,捧着一个漆盒向孙权跪下说:“方才桥夫人吩咐,太夫人临终前交代一定要把这个给周将军。”
孙权松开拳头,挥手示意她交付周瑜,周瑜接过打开,忽然愣了一晌,手指微颤地取了出来。里面是一双丝履,吴夫人每年在他生辰前都会亲制一双,与对策权翊匡兄弟无异。这双履上的针脚已经有些不稳,绣纹也有些歪,是吴夫人在病重时节一针一针缝制的。
周瑜放下履,抬头望向孙权,他眼睛挣得很大,眼周与鼻尖已经微红。
东风吹过,雪原总有一天会化开。孙权心中也一颤,回望着他说:“公瑾!公瑾!我们再也没有母亲了!”
周瑜眼里的光微颤着闪动,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良久,眼中一星点的光忽然熄灭,垂下头低声说:“还望至尊,节哀。”
刚涌上孙权眼眶的热意瞬间冷了下去。吴夫人如此竭尽心力都打动不了他铁石心肠,他心里连手足之情都不存,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风吹进帷幔帘幕之间,如一声深长的太息。
孙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如此对你,你难道就不视她为母亲?”
周瑜看孙权忽然站起来,惊讶说:“我确实一直视太夫人为母亲……”
“你既视她为母亲,一定还记得她说的话,她当年让你和讨逆相友,是让你去上讨逆的床?她让你做我的兄长,难道是让你脱光了自荐枕席?!等到她死了,你毫无愧疚之心哀悼之意,你就是这样把她当母亲的?!”
“我……”周瑜脸色瞬间一红,要站起来分辩,却被孙权按住肩头,孙权慢慢低下身子,与他眼光平齐,几乎碰上鼻尖。
“你还要辩解什么?我派密探遍访了讨逆的近侍,让他们一一录下你们当日的情状,淫语浪态不堪入目,难道你还不肯承认?即便你不承认,那天晚上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还记得,要我说给你听吗?”
周瑜的脸色红过又转青白,挣开孙权:“我不想听,我该走了……”他想要离开,却被孙权一把揪起衣襟。
“你这就要走?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的感受?你为什么这么不顾廉耻,无情无义?你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肯把我当做讨逆?你……”
周瑜一拳打到孙权腹上,在他吃痛松手间转身就走,却被孙权扯住衣摆拽倒,两人就地滚到一起厮打起来。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不是讨逆!我也恨你!我恨你对我这样无情无耻!”孙权心中那团纠缠不清的感情中,恨是唯一清晰地浮现出来的。他的拳头雨点一样砸在周瑜身上,渐渐他只是蜷缩着防御,再不还手。
直到手臂脱力,孙权才吐了嘴里的血沫倒坐到一旁。喘息良久,转头一瞥却看见周瑜的下腹渗出了血,深红地洇开在白色的丧衣上。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周瑜没回答,只是痛苦地躺在地上喘息,血不停地从他捂紧伤口的手指中涌出来。
孙权伸手覆上周瑜的手指,却被他劈手甩开。
“别碰我!”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孙权探过身子压在周瑜身上扳过他的脸说:“你对我大哥张开腿,让他吻你摸你让他进去,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哪里不如他?我干得你不够爽快么?你那天晚上爽快的都哭出来了!像对讨逆一样对我,我也和讨逆一样给你高官爵禄,和他一样,宠信你,厚待你……”
“我的爵禄是拿军功换来的!”周瑜挥拳打在孙权脸上吼道。
“一路以妇人侍主公,你跟我提什么军功?被主公干就是你最大的军功!”孙权带着满脸的血放声狂笑,“明天我当着诸公之面,念念你当年在床上跟讨逆说过那些情话可好?普天之下,谁还会相信你的爵禄是军功换来的?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男宠!是佞臣!”孙权被心中滚滚涌出的恶意激得发疯,狠狠地抽了周瑜一耳光,“你这个男宠!佞臣!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贱货!贱货!”
周瑜的脸被他一道道地抽出了血印,忽然钳住孙权的手腕说:“为什么你总要提他?!为什么你总要和他比?!”
“因为我生下来就被拿来跟他比!我不如他,是不是!你们都在拿我跟他比,是不是!你也看不起我!”
“我从来没拿你和他比过。”周瑜看着孙权那双通红的眼睛,说,“你不是他,但你是我的阿权,你是我的仲谋,你是我的讨虏,你是我的至尊。”
“我是你的……我真的是你的……”孙权的嗓子忽然哽住,“可你却把我当成他的替身……”……所以我以为我可以取代他,至少在你这里……
“那是我的错,不是至尊的错。”周瑜的声音很慢,渐渐低下来,但却不缺乏坚决,“我和讨逆之间并非像至尊想的那样不堪,但其中曲折原委也不足为外人道。至于至尊……在我眼里一向很好,不需要取代谁,我为至尊尽忠竭力,过去,现在,未来,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很艰难地说完,闭上了眼睛。周瑜脸上的血色已经全消失了,连嘴唇也变得苍白,伤口里的血不断涌出来,连孙权的衣服都已经沾染湿透。
“母亲……大哥……公瑾……”孙权抱住周瑜,在他肩上痛苦地呜咽。
夜风卷起百草与落叶,吹打在屋檐上。
吴夫人与孙坚合葬之后,天气愈加转冷,吴郡的上空开始飘起小雪。
“将军这就要走?!”小桥正要把柑橘放在火盆边,闻言不禁睁大眼睛,“至尊不是要将军养好伤再出使鄱阳?再说马上就到除夕了,理应合家团聚,将军明年再走不行吗?”
“黄祖还在江夏,西境不安,我的伤以及没有大碍了,还是及早成行的好。”周瑜说罢抬头看见帘后挤挤挨挨攒动不已,不由一拍手笑说:“进来!”周循周胤的脑袋立刻从帘后探了出来。周胤刚刚四岁,走过来抱住小桥的胳膊,周循则对父母行了礼,规矩地坐到一旁。
“孩子们难得见到父亲,也都舍不得将军离开。”小桥理了理周胤的衣摆,推他去周瑜身边,周胤正在扭动,被父亲一把抓紧怀里,捏住鼓鼓的脸颊问:“你要是舍不得父亲,不如跟我一起去鄱阳?”
“我也要去!”周循忽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周瑜听了有些惊讶,放开周胤说:“阿循为什么想去鄱阳?”
“父亲去哪里,我也想去哪里!父亲英隽异才,胆略兼人,大有讨逆余烈,是江东豪杰之首。我也要和父亲一起征战,平靖四方!”
周瑜不禁失笑,问:“阿循过誉了,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是至尊说的。”见周瑜一愣,周循有些脸红,“是至尊对步夫人说的,被我不小心听到了。”
“至尊……”周瑜看着窗外飘雪中的白梅,自言自语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确实很雷,权仔骂嫂子那些话作者都表示难以直视,不过嫂子一夜情又不认账确实有欠厚道,几年时间里权仔的爱与恨都在压抑中发酵,所以爆发出来就声势惊人,嫂子都被骂的惊呆了……
其实权仔并不是真的认为嫂子是个碧池,这一点周小循通过不小心偷听已经发现了,权仔对嫂子的评价还是挺高的,不过气头上想要骂死他,所以说的比较夸张,估计嫂子后来一想起来就要吐血。
我说完了,大家请尽情的……粉转黑吧……
☆、第 73 章
吴郡,正月。
兽炉里喷出青色的香烟,缭绕在厅堂内久不散去。张昭刚坐下片刻,就见孙权从内室走出来,两人略叙过礼,便坐回位上。
“张公此来,有何见教?”
“我闻至尊为周瑜增益部曲至五千,准其随意招募兵勇,并分四县为其食邑,可是真的?”张昭素来开门见山,这次也没有例外。
“确有此事。”孙权点头。
“至尊,江东兵少,不宜太集中在一人手里,况且周瑜常年在外为将,至尊如此偏重他,十分不妥!”
孙权早料到张昭会来发难,不由轻轻一笑说:“我确实倚重周公瑾,不过并非盲目偏爱。他早年助讨逆渡江,一路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