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早料到张昭会来发难,不由轻轻一笑说:“我确实倚重周公瑾,不过并非盲目偏爱。他早年助讨逆渡江,一路并肩血战逐走了刘繇,张公应该还记得,我就不用多说了。讨逆故后,诸将与众谋主并不服我,他却力主扶持我为吴侯,这些话如今对张公翻出来,可能有些不中听,我也就不多说了。但我现在重用他,并非因为以前这些功劳与恩惠。”孙权玩着香囊的玉坠说道,语气轻快,但追念起当年的故事内情,却让张昭不免有些不自在。
“我江东诸将之中,忠勇威武之士并不缺乏,但胸中有大丘壑大谋略的,我只看到周瑜一个。他几次上书剖言取荆州之重要,我深以为然,所以才数度讨黄祖,意在打通江夏西进之路。而谋略之外,其开拓奋进之心,更令我也汗颜。我今天重用他,即是对众人表明我的决心,江东虽好,但绝不偏安东南,誓要开拓荆益,逐鹿中原!”
听孙权这番话说完,张昭反松了口气,说:“我只看到主公偏爱周瑜、吕蒙等淮泗将帅,却没体量到这番苦心,是我的失察。”略顿了顿,又说道,“淮泗是破虏、讨逆发迹之地,故人部旧随之东渡的确也人才济济,但主公若要在吴地扎下根,并不能一味重用江西人士。”
张昭一直提醒孙权的就是这点,孙权也并非没有放在心上,渡江以来相继复用了一批吴会故吏,但在将领的选拔擢升上,他则比孙策更要审慎吝啬得多。
“张公说得对,要用吴人,但又不能让他们得意忘形夺取大权。”孙权站起来踱着步自言自语说。
“至尊,我听说陆氏的纲纪门户陆逊,几年来剿抚山越,功劳卓著,为人也谦逊和顺,素来与幕府十分相得。既然至尊有意对吴人加以恩宠,何不从此人身上下手呢?”
“陆逊……”孙权沉吟道,缓慢地点了点头。
二月。
由于孙权新拨下来的人马和食邑,周瑜整饬部曲筹集粮秣,直到春社日过才得以离开吴郡。到幕府拜别吴侯之后,又整顿训令兵马,一行才浩浩荡荡出了城郭。
吴县的二月,草长莺飞,天气一色明媚清朗,空气里消尽寒意,融暖中带上了氤氲的草木香气。只有行进着的森然挺立的兵戈,还在提醒人们这依旧是个乱世。
大军向北行了约略三五里路,绕过草坡,路中间遥遥立着一人一马。东风吹起那人杏黄色的披风,在草海中如同一只飘忽的纸鸢。
周瑜眯起眼睛,猛地打马向前奔去。
“至尊!”他滚鞍下马,向孙权单膝跪下。
“我来送你一程。”孙权笑说,也跳下马来,扶起周瑜。
“末将在幕府已经向将军辞行过了,何劳将军亲自出郭送行!”
“讨虏已经辞过公瑾,但仲谋还没送别兄长。”孙权微笑说,见周瑜目光中有些诧异,便说,“上次送你还是十几年前,你从舒城去洛阳,母亲没及时告诉我们,等我和阿翊跑出了十几里地去追,也只远远看见了车顶。好在现在我有骏马,不用再累断自己的腿了。”
周瑜握紧马鞭,震惊下沉默了片刻说:“这些事为什么至尊以前没有说过?”
“因为至尊只爱说蠢话,却把该说的都抛进了泥沼里。”孙权牵着马登上高坡,面向吴县。
“夫差的阖闾城,背靠震泽,面朝吴越,着实是块宝地,我第一次来就被这里迷住了,可公瑾却总是不喜欢它。”
“何以见得?”周瑜不禁笑问。
“喜欢的话,还会天天要往外跑吗?”孙权回头说。
“吴郡确实很美。”周瑜深吸了一口气说,“但又很让人害怕。这里太平静太安逸太富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会腐蚀掉人的骨骼和志气,而震泽上的云霭则挡住了眼睛去望向天下的烽烟。我生来不是吴郡人,也不想活在吴郡,死在吴郡,我想去长安、洛阳,带着至尊和讨逆的遗志一起中原逐鹿,不想一辈子躲在花花草草中空做一场英雄梦。”
孙权听了沉默,望着吴县的轮廓久久未发一言。良久忽然笑说:“还好,你不是因为讨厌我才要走。”
“我从没有讨厌过至尊,我只讨厌过自己。”周瑜回答说。“讨逆死后我一直都很厌恶我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消沉。我生于富贵之家,从来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讨逆死后,我才明白他是我过河的扁舟,登高的扶梯,离开讨逆,原来我什么都无能为力。”
孙权蓦然想起自己在灵堂上辱骂周瑜的那些话,忽然明白了那到底有多刺痛他。
耳边响起呕呀几声,紧接着一片呼啦啦的振翅声从四周响起。两人抬头,只见千百只鸿鹄从四周围的池沼里腾空飞起,洁白的双翼几乎遮蔽了天空。
两人沉默着,一直目送鸿鹄向北方飞去。
“春天飞走了,秋天还会回来。”孙权忽然说,转头望着周瑜,“我知道你的心在中原,吴郡是留不住你的。但不管走到多远,我都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我不是扁舟和扶梯,但我愿为长风,送你高飞。”
“至尊……”
“我不是至尊,我是仲谋,我是你和大哥的仲谋。”孙权说罢,飞身跳上马,挥鞭向吴县飞奔而去。
三月。
讨江夏再次提上日程,诸将接到军令,纷纷募集兵勇与粮草。陆逊也被幕府从会稽的深山里召回吴郡。同僚闻悉纷纷向他道贺,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以面见吴侯,几乎可以肯定要被擢升进西行的队伍里了,而一旦可以率军随吴侯出征,就说明不再被排挤于诸将之外,终于有机会大展宏图。
马蹄轻快,日行千里。陆逊风尘仆仆赶回吴郡,与陆绩和妻子略叙了重逢之喜,就忙换了衣服去幕府拜见孙权。
孙权走上座位,谈笑风生间把山越的情况问了一遍。他和孙策的身材仿佛,容貌却不太相似,一张脸清俊脱俗,却没有乃兄那种咄咄逼人的浓艳。比容貌更为迥异倒是两人的性格,与孙策的聪明机敏粗暴急躁相比,孙权的温和内敛远更让人摸不透。陆逊谨慎地回答孙权各种问题,暗中焦躁地等待着他提到讨江夏的人事。
“我听说,伯言去年秋天得了一个儿子,可强壮聪敏否?”孙权忽然话锋一转,陆逊入耳,就像一只箭蓦地刺在心上。
“回至尊,家门不幸,犬子已经……夭折了。”他攥紧衣摆,尽可能平静的说。
“唉,生人多艰……”孙权长长地叹了口气,“伯言与我年龄相仿,至今膝下却无一儿半女,着实让人心下惨然。”
陆逊心中难过,说不出话来,也不明白孙权忽然提到这个有什么打算,只好沉默着点头。其实从十六岁结发成婚以来,他已经夭折过四个儿女,孙权只要略作打听,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
“我看伯言年轻强壮,倒不像没有子嗣的人,倘若……”他忽然一笑,做出十分亲热的语气,“倘若许以良配,诞下虎子想必是指日可待的事。”
“至尊!”陆逊惊得脱口而出,“臣已经有元配了!”
“这也不妨,贵女下降,元配自当避让,可降为妾,也可逐出,这并不是什么丑事。何况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新人美丽年少,于伯言来说不是两全其美吗?”
陆逊被惊得呆住了,醒悟过来后已经一身冷汗,“臣与贱内数年夫妻,恩爱甚笃,还望至尊三思……”
“这是好事!”孙权忽然不耐烦地变了脸色,又自觉失态,忙笑说:“故讨逆将军长女,年方及笄,我正替她寻觅佳偶。伯言年少英俊,家世显赫,正是良配。我已备好妆奁,望伯言回去也妥善处理家事,早成秦晋。”
“我……”陆逊睁大眼睛看着孙权的笑脸,浑身微颤,良久,他伏在地上,痛苦地点了点头。
一整天的喧闹过后,鼓吹声慢,宾客醉归,留下满地狼藉。
陆逊和新妇并坐在榻上,看着婢女将锦绣葳蕤的罗帐层层放下。
山炉里的熏香慢慢溢了出来,房里愈发变得有些闷热。
陆逊呆坐着,止不住满脑子都是九年前初次娶妇时的景况。当年沈友他们还活着,满堂嘉宾,热闹起来都不肯放他走,而自己那时候真的满心欢悦,好像正要一脚踏入一个新的人生。那一天的红烛和灯光,那一天的琴瑟和笙曲……陆逊把手放在膝上握紧,呆望着眼前摇晃的烛光入神。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耳边忽然想起少女清脆的声音。
陆逊惊醒,忙转过头来。少女此时有些费力地昂着头,自己撩开了脸前的金叶流苏,正傲然望着陆逊。
“我并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陆逊叹了口气,抬眼端看眼前的新妇。孙权说她年方及笄,但在繁复的婚服下却显的瘦小单薄,看起来并不到十五岁。她的高髻上插满沉甸甸的金饰和玉笄,备极富丽豪华,妆容浓艳,而五官仍旧显得很稚嫩,只有那双眼睛,向陆逊投来不同于同龄少女的成熟目光。
“我知道我不漂亮。”少女接着说,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夸大的傲慢。“虽然我是故吴侯的女儿,但大家都说我长得并不像他。”
“这不好吗?”陆逊下意识说。
“为什么?”少女一惊,刹那间流露出本来的清澈目光,忽然又恢复常态,“哦,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我父亲,因为他……”
“别再提他!”陆逊从榻上跳下来。
少女被粗暴打断,震惊下有些恼怒,“整个吴郡都是我父亲打下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不能提他?!你已经娶了我,就要忘记当年的恩怨,也一起来侍奉他的……”
“别说了!”陆逊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掀开罗帐就向外走,推开新房的门,又缓慢地回过头说:“今日劳累,夫人请早点安歇吧。”
少女咬住嘴唇,直直地瞪向陆逊,眼中似乎正涌出泪花。陆逊不想再看下去,把门摔上,踉跄向庭院里走去。
喧嚣散尽,满目寂寥,只有冰凉的月光,悄然落满整个院落。
陆逊一路扯下玄色的礼服,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