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这话意思却多了,自上次宝玉揭了她放利子钱与救了贾瑞的事情后,凤姐对宝玉心里一直不满。加上府里二房压倒大房,宝玉最为受贾母宠爱,凤姐此时对宝玉也心有几丝不满了。这话,既是凑趣顽笑,又是向宝钗表明自己立场,更多的还是抱怨贾母偏心的意思。只是凤姐这话说的十分隐晦,众人谁也不多说,只是当做顽笑,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叨叨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这才圆过话去。
至二十一日,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玉笑道:“你又在别扭什么呢?可是又有谁着你恼了?”
黛玉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动动脑子,老太太如今为何又将那边提拔起来了,凤姐姐又为何这般给她搭台。”一面说,一面起身梳妆。
宝玉也不多解释,只说:“老太太再怎么宠哪个,也不过是自己喜欢罢了,我又能怎样呢。况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也顺风顺水这么久了,难不成家里上上下下都瞧我的喜好待人不成?”
黛玉也无话,想来着又是贾母对众人的平衡之道罢了。二人又找了湘云一起,携手出去。到了贾母这儿,宝钗已经到了,围在贾母身边凑趣呢,看见他们三人一同过来,脸色硬了一瞬,又挂起了笑。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点了一折贾母喜欢的《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持。又命凤姐,方点了一出《刘二当衣》。遂又有黛玉、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在旁装作不经意的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玉听了,忙给黛玉使眼色。黛玉这几年,有四位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教导,身边出入又有春风等人打点,又有宝玉、李纨偷偷点拨,早非昔日可比。见宝玉颜色,心里也有几分默契,虽不悦,却也微笑道:“我知道了,凤姐姐这是在说我呢。”又拉了那小旦过来,问了问身世,可曾记得家里都有什么人,小旦一并不知。
黛玉叹道:“怪可怜的,也不过这般年纪,又只是个小旦,装疯做戏的有什么趣儿呢。”遂命春风拿了两吊钱赏了出去。
黛玉这般行事,别人还罢,贾母心里却是十分满意。既圆了场面,又显示出了大家小姐气度,还显得十分心善。若不是宝玉早有兄妹之说,贾母都要动心思了。
众人散后,宝玉又先将王夫人送回去,陪着说了几句话,方才到黛玉、湘云处。刚刚走近,就听湘云的声音传来,“幸亏冬雪姐姐在旁边拽了拽我衣角,否则我就要说出去了。凤姐姐当真没有好心思。”
黛玉劝道:“罢了罢了,我都不曾恼,你又气什么呢?”
宝玉推门进来,接话道:“席间除了几位手腕了得的太太,便只有我们几个。薛家姐姐素来是个行动小心的,定不会接话。大嫂子更不会说,余下的便只剩下云妹妹了。她主意便是要引云妹妹说出来。你若不在意,众人借机附和一回,你就堪比戏子了。你若在意,又会伤了你们姐妹情分,又叫老太太为难。”
湘云拍手道:“就是这样,亏我素日里还觉得她是个面冷新人的,出手便这般了得,一点都不讲往日情面。”
黛玉冷笑道:“她留的什么情面呢,府里素来都知道二哥哥和我交好的,若我落了不是,连的二哥哥也没脸,正好他们大房行事更方便了么。看吧,明日里太太定会也想明白,少不得又是一场是非。”
宝玉笑道:“你素日里就心细,如何不知这缘故,这次薛家姐姐做寿,一应大小事都是凤姐姐安排的。前日里她身边的安儿曾悄悄去薛家院子里几回,想来他们是达成什么协议了。这次戏子的事还只是个开始呢,以后你们两个更要时时小心了,说不得那边要踩着你们做宝二奶奶呢。”
黛玉唾道:“呸!什么宝二奶奶,你也在我们面前说这些,不怕烂了你的舌头!”
湘云也说:“爱哥哥又混说,好姐姐,我们只管自己乐去,不理他了。”
二人虽这样说,却也知道宝玉说的实情,只是薛家眼皮子太浅,怎么没意识到,宝玉的婚事从来不仅限于这府里呢。
18第十八章 内宅阴私
这日晌午,黛玉身边大丫鬟冬雪带人搬了贵妃榻,又摆了茶果点心等吃食在屋外。李纨领着黛玉、迎春、惜春在读女戒,探春本也是要来的,只是王夫人起意叫她去佛堂捡佛豆,所以少了一课。
贾家男人学问都不怎么样,女儿们却都是最聪慧的,少了一课也没什么。况且贾母当初的意思,也是叫李纨无事时便带着几个姑娘读读女戒,有个打发时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姊妹几人或是谁误了几课都不碍事,也无人在意。
讲了一个时辰,李纨就停下来叫姊妹几个略歇一歇。众人用了点茶果,正好宝玉外面铺子这个月的新胭脂到了,因为大家都在这儿,便送到这里来了。
“这个颜色好,娇而不艳,还透亮呢。”惜春毕竟是小孩子,见了胭脂水粉哪有不喜欢的。
迎春素日里对什么事都不大在意,不过附和了两句。宝玉行事向来是有讲究的。探春养在王夫人名下,每月都有三份上等胭脂,足够自己用的,又有五份中等胭脂,用来打赏下人也比外面买的好。迎春与探春是一样的。惜春是东府嫡出小姐,比着二人的例又厚了两分。黛玉是客,又比惜春厚了两分。尤氏与惜春是一样的,凤姐比着黛玉的例。李纨寡居,与众人的又不同,是另外准备的水分和淡色胭脂,也是月月不少的。
众人凑在一起正聊一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这种水粉上色容易,那种胭脂颜色自然,正顽笑着,就听见宝钗的声音传来。
“还是妹妹这儿最热闹,每次来都有新鲜玩意。”这话貌似无意,却又有些黛玉不安闺阁寂寞的意思。
黛玉也不在意,姐妹们互相见过礼后,才道:“是二哥哥手下奴才在外面名声极大的间胭脂水粉铺子,每月都有孝敬献上来,我们家人都有的,想来姐姐也是不知道的。”
宝钗听了这话,攥了攥手上的锦帕,道:“妹妹素来是个雅的,想来胭脂也是最好的。”说着,上前两步,捡了一盒放在手里细细瞧了一番,又赞了几句。
把玩了一会儿,将胭脂放下,道:“怎么不见探春妹妹?”
惜春答道:“在二太太那儿捡佛豆,为老太太、老爷、太太祈福呢。”这般又聊了一会儿,众人方才散了。
黛玉身边的顾嬷嬷见见众人散了,指挥着小丫鬟们将茶果点心一一撤了,又将宝钗拿过的那盒胭脂拿过来细细地相看了。
黛玉见了,忙问道:“嬷嬷瞧了这么久,可有什么问题么?”
顾嬷嬷也说不准,道:“还是叫王嬷嬷瞧瞧吧,她在宫里对这个最在行。”黛玉点了头,便又叫王嬷嬷来仔细看看。王嬷嬷看了后也无话,不过说了句:“不能用了。”便罢。
王嬷嬷是黛玉身边四个嬷嬷中最为老成持重的,也是当初在宫里最为体面的,话不多,却句句在点子上。如今只说半句话,不过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习惯,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她既这么讲,那就真的是宝钗做了什么手脚。下毒谋害虽不至于,多加几味虚不受补的大补之物还是有可能的,既叫人查不出不妥,又能叫黛玉和着胭脂吃进去,左右都能叫黛玉在众人眼中销声匿迹十天半月的。
黛玉心里感慨了半晌,还是□风去宝玉屋子里找了金风悄悄说了。这事是内宅阴私,直接说了对谁都不好,只能心里记住。春风原本和金风就是一母姊妹,悄悄说几句私房话,谁也不会多想。
晚间四下无人时,金风才找了机会将这事告诉宝玉。宝玉听了也不语,薛宝钗本是世上一等一的聪慧灵秀女子,和黛玉一般,都是水晶玲珑的玻璃心肝儿。若不是父亲早亡,哥哥是个不知事的,怎会这般营营苟苟,算计着自己的出处呢。只是这事却不能心软,宝玉寻了机会便叫小窗回了贾母。这事说大算大说小算小,又没什么确凿的把柄,一盒胭脂,前前后后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也算不得什么,宝钗又是亲戚家接住的姑娘,总是要留几分面子的,是以贾母只说记住了,并未多话,此事也就罢了。
有过两日,宝玉正在黛玉房中请教音律,桌上摆了盒胭脂。正值宝钗过来,撞见后道:“宝兄弟与林妹妹感情最是深厚不过的,难怪又送胭脂又送水粉的。”
宝玉皱眉:“薛家姐姐这是什么话,不过奴才开了几间顽笑似的铺子,每月孝敬些水粉罢了。两府内除了大太太、太太年纪有限,不适合这些样子,其余女眷皆有的。”又道:“前些日子妹妹的胭脂不知怎么的污了东西,我不过再送一盒过来罢了。”
宝钗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想来是第一次做这种阴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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