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被无左拉进了庙里,刚到院子里他就止住了脚步,任凭无左怎么喊都不动弹。
无左一急便嚷道,“你怎么和师傅一个脾气,老是在节骨眼上死倔!”
徐长卿摇摇头,低声道,“无左小师傅,你能否先答应长卿一事?”
无左不解问道,“徐掌门有何事?”
徐长卿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来之事暂且别告知你师傅,就说我是偶尔路过借宿之人。”
无左心知他有所顾虑,便答应了下来,随即就拉着他进到了里屋,赶紧送上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而在隔壁屋里,老和尚其实早就醒了,他听见了外头的声响,便隔着挡帘笑问道,“这天寒地冻的谁上庙里串门来了?”
无左眼珠儿咕噜一转,笑回道,“是个外地来的商客,说是半路上遭了雨害了病,见到了我们这座小庙便想借宿几晚。”
老和尚低咳了数声,笑道,“原来是歇脚儿的客,幸好他遇上的是间和尚庙,要是间尼姑庵可就要犯难了。就算他剃了胡子换上女装,也不知瞒不瞒得过那些老尼姑!”
徐长卿听老和尚还是那么爱贫嘴,原本的心忧不禁少了三分,眉宇也舒展开了。
无左压低了声音在徐长卿耳边问道,“徐掌门你来此必是为见师傅,但人都到了跟前了,又为何避而不见?”
徐长卿眸色一黯,喃喃道,“他一向神采飞扬,定不愿意我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无左摇头叹道,“我敢打赌,师傅已经知道是你来了。”
徐长卿会意一笑,回道,“他自然知道是我,不然刚才的话定会是,‘原来是歇脚的客儿,虽说下雨天留客天,但天留客,小庙难留。不过若客人能多出点香火油灯钱,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无左忙连连点头道,“说的极是,师傅的秉性可都叫徐掌门给摸透了。”
正说着,隔壁屋子又传来一正重咳,声音听着似乎都快把肺给刻出来了。
徐长卿心一紧,问道,“无左,你师傅他病多久了?”
无左叹道,“打今年入秋起便开始病了,原本只是咳几声,倒也不打紧。可前些日子刚下了场雪后,病忽然就加重了,大夫说是寒气攻心,伤了底气。师傅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才在几日前命我上蜀山找你,却死也不让我告诉你他的事儿。”
徐长卿面色煞白,只觉得胸口阵阵泛疼,忽然一记气血翻腾,竟生生吐出几口鲜血来。
无左吓得不轻,赶忙扶住了他,“徐掌门你……”
徐长卿沉默不言,忽然他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戏谑,“白豆腐,你再吐就该改叫血豆腐了……”
徐长卿微微一怔,才闭目淡笑道,“景兄弟,你再不出来,就真成臭豆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刹那
这七年来徐长卿常常在想,其实景天是恨他的。
因为对景天而言,天下大道不过是空谈,自己却偏偏用这些东西压着他,躲着他,亦伤了他。
景天是天边浮云,逍遥自得;徐长卿却是崖顶松柏,身不由己。
或许浮云偶尔会从崖顶路过,与松柏离得很近,但却注定擦肩而过。
景天曾说过,这辈子只要是徐长卿想做的事,就是景天的事。
那时听来不过戏言,徐长卿从未当真。
直到后来景天对自己接任掌门之事只字未提,只搬了几大坛烈酒到了太真阁,一下喝了许多。
那晚徐长卿对着深醉不已的景天,恍然有种想抛开身上枷锁,随他离去的念头。
但就在这时,景天却悠悠睁开眸子,带着七分醉意的笑道, “长卿,长卿,为谁而倾……为紫萱牵痛三世,为蜀山背负一生,为景天……他……”
徐长卿淡淡自嘲一笑,接着他的话道,“为景天,徐长卿什么也做不了。”
景天晃了晃脑袋,不满瞪着眼喊道,“景天又何曾……何曾为徐长卿做过什么……整日只会闯祸……只会……”
徐长卿抓过一坛酒刚想往下灌,却被景天一把夺取,转眼便喝了个底朝天。
景天咧嘴一笑,忽然凑到徐长卿面前,两眼直直盯着他,眼底流转着说不清的眷恋。
烛影恍惚,景天微微倾身便碰到了他的唇,透着淡淡酒香。
徐长卿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景天,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伸出手,却不知道是想推开他还是抱紧他。
景天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紧紧拽到了身前。徐长卿也没想挣脱,只合上了眼随他去。
一抹几不可见的悲凉从景天眼中划过,他故意用力咬住徐长卿的唇,让他忍不住吃痛闪避,却又无处可躲。
“醉了,还真是好……”
埋首脖间,景天平缓的呼着气,却已睡熟了。
徐长卿倾首望向屋外一片清朗,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悲凉。
第二日景天就带着雪见离开蜀山往渝州去了,临走前仿佛已将昨夜忘得一干二净,只带走了自己送的道德经。
这七年间徐长卿也常常会想,如果真能为景天做点什么,或许就是让他活得逍遥自得,不再为一个身不由己的人黯然神伤。不去见他,不去想他,徐长卿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景天放下自己。
常胤曾借下山办事之际去过渝州城,待他回到蜀山时,手里多了一块白嫩的豆腐。据他说,这是一家叫蜀道难的酒楼所出名菜,叫做青天白豆腐。
常胤说时神情淡淡的,却话中有话。徐长卿一听便知这豆腐的来历,心中有说不清的纠结。
再尝了尝这青天白豆腐,亦苦亦甜的滋味就好似那人在说,白豆腐,景天能为长卿做的,就是一辈子也不忘。
常胤曾问过徐长卿,是否后悔接任掌门,又是否后悔放那个人走?
徐长卿淡笑,说那不是后悔,只是后话。
白驹过隙,谈笑间青丝白发。
再见亦已近别离。
在这一座小小庙宇间,承载着太多别情,以至于两人都不知该何以适从。
但当往昔如烟掠过眼前,一记释怀淡笑,足矣。
“这一次不走了?”
“不走了,就算你赶我,也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百生灭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
生死簿之于凡人,绝非只记载着这一世的阳寿长短或福泽深浅。
而是一条环环相扣的连环锁,系着前世今生。
正所谓上辈子欠下的为因,这辈子来须还的为果。
如此这番才会有人间种种因果报应。
此为冥冥,三界皆不可违。
若有强行逆天者,此后三世推入下三道。
即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三世之后,魂魄归于离恨天外,永世不得超生。
而据生死簿所载:
景天,淮阳渝州人士。
宋仁宗天圣七年八月生,至和三年元月毙。
享年二十六岁。
而今,已是至和二年暮冬。
距景天油尽灯枯之时,不足三日……
但凡修道者,入门所学第一条戒律便是三缄其口。
无多言,多言多败。
若在今日之前,就算利剑抵喉血溅五步,也无法迫使徐长卿违背半条蜀山戒律。
但在此刻之后,他已无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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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白豆腐……”
景天吃力地睁开眼,手缓缓摸索着,却没能触碰到那人的温度。
屋子里静静的,一丝光亮也不见。
炭炉还留有余温,夹杂着淡淡汤药味儿。
外头的风忽然紧了起来,门被刮得砰砰作响,似乎还带着冬雨的阵阵寒意。
快到时辰了吧……
景天想笑,却连提起嘴角的气力也没了。
真不甘心啊,好不容易盼到了他,却……
果然,还是太贪心了……
冬雨淅淅沥沥的并不密,却总是不易停下来,好像就会这么延绵下去,过完整个寒冬。
景天觉得有些乏了,又微微合上眼,昏昏沉沉间恍惚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喃。
“师傅,师傅快醒醒……”
无左摇了摇他,指尖有些不自觉得微颤。
景天拉开一条眼缝,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乖徒儿,别怕。”
无左努着小嘴,不吱一声,泪花儿浸湿了衣襟。
“白豆腐人呢……”
景天朝半掩的门望去,没见到想见的人,微微有些失落。
“徐掌门在隔壁屋子里,都已经大半天了也没见出来。”
无左抹干了眼泪,抽泣道。
“白豆腐,白豆腐……”
景天猛地坐起身,灰白的脸泛起了红润,眸子一下清亮了起来。
无左见状,心知这是回光返照之象,顿时慌了心神,大哭起来。
“师傅,师傅!”
果然,片刻后景天便已躺倒在塌间,人事不省。
“无左,你先出去吧。”
不知何时徐长卿已到了屋内,他摸了摸无左的头,目光却始终徘徊在床榻边。
无左带上了门,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徐长卿缓缓靠上前,低头望着景天,淡淡道,“两位无常先生,有礼了。”
却只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靠在墙边,铁镣悬在半空泛着凌厉寒光。
来者正是那阎王殿的使者,黑白无常。
“既是修道者,你为何要在房里布阵,阻我二人据景天魂魄。你可知如此做法,乃逆天!”
徐长卿淡笑道,“逆天?景天之于长卿,高过天厚过地,若能保他一命,逆天何惧!”
二无常对视一望,厉声喝道,“徐长卿,人鬼殊途!人间鬼道秩序岂可因你而乱!”
徐长卿点头道,“在下自然不会叫两位先生为难。隔壁房中已摆下回魂阵,长卿愿以二十年阳寿为景天续命。”
二无常大惊,喝道,“以命续命!你可知此法不单减寿,更将伤身。你若将阳寿与了他,下半生你也将恶疾缠身不得善终!莫说这一世修行付诸东流,后世也难逃厄运。”
“长卿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