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工于心计的男人在用一种他自己的方式缅怀着什么。
无论是在孙权举兵伐丧时他的震怒还是在听闻孟达欲反后的千里奔袭,抑或是司马府中突然多出的葡萄藤和槐树。
仰面靠在藤椅中,司马师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枯颓的藤叶,任它们在手中粉碎,仿佛剥落成灰的岁月。转头盯着槐树一阵出神,他的目光了然而沉郁。
槐者,怀也。
司马师猛然想起了那个诗人样的皇帝,因为司马懿的关系,他和司马昭有幸得见过几回天颜。关于曹丕,司马师对他最后一点有关的印象只是一封诏书和那夜司马懿凝重到让人害怕的样子。那年,司马师十年有八,因为心底那份他一直压抑在心底不可言明,不愿面对的感情,聪慧敏锐的少年透过父亲与天子间朦胧而微妙的事迹,懂得了些什么。可总有些什么东西,他始终看不穿。
猎猎寒风随着曹叡开窗的动作灌入殿內,侵得司马懿周身一凉,下意识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年轻的帝王正负手立于窗前,不知在想什么。重新垂下眼,司马懿没有说话。
静默了半晌,曹叡缓缓开言,“当年司马爱卿擒杀孟达,八日行军一千二百里,震惊四方。而今,何以两个月行军不到五百里?不过三年的光景,却这般天差地别。”回身望向司马懿,神情平淡,“爱卿能告诉朕,这是什么道理吗?”
对于支援曹真抵抗蜀军,自己行军缓慢久久不达南郑一事,司马懿早就想好了应对皇帝追问的措辞,此时不过是要把在肚子捂得烂熟的话背出来而已。不想音节还卡在喉咙里,就听曹叡轻笑道:“夏侯霸动作倒是够快,为报黄忠当年斩杀他父亲的仇,思虑尚且不周就冲到了汉中,结果呢?”顿了顿,沉声继续道:“溃不成军,白白损兵折将。”
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话,司马懿暗自揣测圣意,并未注意到已踱至近前的曹叡。
“曹真伐蜀无功,夏侯霸支援不力,郭淮、费曜受袭惨败,只有爱卿所率军队全师无损,也算是……”拖长声音,曹叡微微倾身凑到司马懿耳侧,语气平和,“奇功一件,当赏。”
“未能及时援救大司马,臣有愧,不敢受赏。”心下莫名一紧,司马懿屈膝欲跪,却被曹叡一把托住小臂。
盯着他看了一阵,曹叡仍是浅笑着,“爱卿不必自责,蜀道艰险,又逢霖雨连月,天不时,地不利,爱卿能坚持一路披荆斩棘,行于巴山蜀水间已属不易,朕如何能再苛求急行军呢?”幽黑的眼直直望着司马懿,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此次赶赴长安御蜀,朕,不想再听到天时违和之说。大将军……”
“臣定不负圣望。”接过曹叡的话,司马懿清晰地允诺。
“很好。”露出满意的表情,曹叡慢慢松开手,拉开了与他的间距,“朕静候大将军的佳音。”微微扬起下巴,曹叡从旁边的侍臣手里拿过一卷竹简,肃然道:“大将军司马懿听旨。”
端正地应声跪地,司马懿摆出受命的标准姿态。
“蜀军北上,犯我疆土,特令大将军司马懿总领汉中军事,即刻出师长安御敌,车骑将军张颌,后将军费曜,征蜀护军戴陵,雍州刺史郭淮副之。”
双手举过头顶接下竹简,司马懿朗声道:“臣遵旨。”
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曹叡眼里带着晦暗不明的色彩,静了片刻,他低声道:“退下吧,两日内出兵。”
“诺,臣告退。”
“陛下,把这么重的兵权交到大将军手里恐怕不妥吧?”司马懿走后,曹叡隐在暗处的心腹低声提醒道。
“有什么不妥的?”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曹叡淡淡道:“受先帝遗命辅政的大臣里,曹休、曹真先后亡故,只剩陈群和司马懿两人。陈群主内事,除了司马懿还有谁能将兵对抗蜀军?”冷笑一声,曹叡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之前他磨磨蹭蹭砍了两个月的树,不去救援曹真,为的是什么,朕懒得再追究。这一次,他若再敢……哼。”
一道闪电自阴沉的天幕上劈过,闪出惨白的光,映得曹叡的面容愈发冷峻起来。
滚滚的雷声接踵而至,仿佛战前隆隆的征鼓声。
38非议
“报——”黑夜里;一声急报伴着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卤城的宁静;随着马儿的嘶鸣,闯入蜀军营寨的斥候连滚带爬至诸葛亮面前气喘吁吁道:“丞相!不好了!魏军全军出击;直突我营北围;这会儿应该快到城下了。”
“哦?”轻摇手中羽扇,诸葛亮毫无惊慌之色;细看来;那眼里似乎还浮起了一抹兴奋;“司马那老狐狸,终于肯出兵了吗……传令下去,命王平死守南围,其余诸将随我出击北围!”
要说诸葛亮这般斗志昂扬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自从于祁山与司马懿展开较量至今;两军还没有过正面的交锋。原本计划在上邽抢收了粮食后就迎击赶来救粮的魏军;来一场以逸待劳的好戏,未曾想司马懿会那么老辣,当即放弃了已被蜀军收入囊中的粮食,下令全军行至上邽东面的山险之地据守,一面观望敌情一面全军休整起来。诸葛亮自是不甘心错失破敌的大好时机,遂多次派轻兵到魏军营寨外叫骂请战,企图挑逗他们出击。不过很可惜,诸葛丞相大概是不曾听说过司马懿当年为逃避曹操征辟愣是在床上装了八年风痹的事迹,否则,他绝不会白白费这遭劲,亲自领略了一回司马懿稳坐如佛的定力。
两军就这样对峙了好些日子,诸葛亮寻思着左右能收的麦子也收了,既然他司马大将军无意出战,自己也没必要跟他死磕,索性先一步回撤,打算继续围攻祁山。谁料他这边甫一下令拔营起寨,司马懿那边就追着屁股来了,却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如此这般,纵无来犯之举,也甚是恼人。诸葛亮打了一辈子的仗,可从未见过这等作战方式,思来想去,他都琢磨不透司马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蜀军即将抵达祁山,精明如他又岂会让己方大军受到祁山守军与后方追兵的夹击?于是,诸葛亮一挥羽扇,令包围祁山的军队与自己会合,共同撤往卤城。卤城易守难攻,堪称稳扎阵脚的不二之选。表面上看,一切尽在诸葛亮的掌控之下,任他魏军玩弄何种伎俩都难不倒英武神明的蜀国丞相,而只有他自己明白司马懿的强大和难缠所在,那亦步亦趋的寻踪蹑迹看似是被动无力的被牵着鼻子走,实则威力骇人,从气势到精神上予人以无限的压迫逼仄感。
在卤城熬了月余,蜀军是出,出不去;退,无可退,诸葛亮算计着日益消减的粮草和岿然不动的魏军,当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天知道历年征战他在粮秣一事上吃过多少亏。在魏国境内与魏军打持久消耗战显然不智,但司马懿偏偏就爱戳人软肋,直叫诸葛亮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又无计可施。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司马懿主动带兵来犯,他自然要好好出了这憋了几个月的恶气。
征鼓雷鸣,诸葛亮在城楼上望着城下数万魏军竟无一丝惧意,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出城迎敌的命令。登时,上万斗志激昂的蜀军倾巢而出,和着征鼓的节奏舞戟挥刀,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斩获了千余魏军首级。
司马懿在后方目睹了整个战局,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身边有执火把的护卫见势不妙出声提醒道:“大将军,撤吧!再打下去咱们非但占不到便宜还会损失更多兵力。”
通红的火光映在司马懿脸上给他平添了几分戾气,举目望了望南边同样被战火燎红的夜空,他终于扬手下令道:“全军撤退!”话音落下,数万魏国将士有如潮汐般退去,借着夜色的掩护且行且远。
被黑压压的一片兵卒拥护在中间,司马懿骑在马上回首眺向仍旧傲立在城墙上的蜀国丞相,无声地勾起了唇角,那笑容里未见分毫战败后的懊丧,反而是有些欢欣的意味。正身坐好,他在心底默道,诸葛啊诸葛,世人皆道你神机妙算,今日一战,你可有料到自己帮我这个死敌打了场大胜仗?
喧闹了大半夜,到底是消停了。
司马懿心中对这场败仗的算盘还要从数月前围困祁山时说起。
到长安总领西部军务的诏书曹叡下的急促,司马懿来不及提前筹措粮草便匆匆奔赴前线,幸而郭淮在雍州恩信甚笃,及时从各胡羌首领那里募集了足够的粮食,解除了魏军的燃眉之急。但靠他人支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几经商议下,司马懿将目光瞄准了刚刚小麦丰收的上邽,不想一个不注意就让蜀军捷足先登了。这可不得了,一下就触到了军中一员大将的霉头——张颌。
与司马懿一样,张颌也是魏国的三朝元老,更是震慑海内的名将,尤其在街亭之战后,他的名字在西部军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次伐蜀,他奉天子旨意给司马懿这个半路出家的将军打副手心里本就有些不痛快,加上在前往祁山的途中,二人就是否分兵一事产生了分歧,他就愈发耿耿于怀起来。现今眼看着蜀军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抢走了唾手可得的粮食,张颌哪里还肯善罢甘休,直接领了手下一批人找到司马懿请求出击夺回粮草。司马懿从不是个糊涂人,知道像他这样军威厚重的将领得罪不起,于是干脆放下主帅的身段苦口婆心地跟他分析起当前的形势与自己的计划来。
张颌当然不傻,几句话就听出了司马懿绝不出兵的意思,无奈看他态度恭谦,且又言之有据,自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有力的驳斥理由,也只得暂且把攻打蜀军的念头压回了心里。而这喷薄欲出的战意经受了月余的压制后早就不知不觉化为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在见识了司马懿几次要打不打,既非坚守亦非突袭的领军作战方式后,张颌开始对他的军事能力产生了怀疑,偶尔心里实在不爽快了还会蹦出那么几句微词。对此,司马懿秉持他一贯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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