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抿着嘴唇,司马师心中掠过浓烈的不安,连握着酒樽的手都不自觉的收紧起来,但长久的自制让他依然表现得不动声色。
稍稍转开身子,不再面对司马师,夏侯徽举目望向又开始有细雪飘零的天空,“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必疑心提防于我。你我,一别,两安。”
细碎的雪花不断落进司马师面前的酒樽里,带起极其细小的涟漪,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丝丝悲悯般的哀伤,“媛容。”他又一次唤了结发之妻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更显悲凉,“对我司马氏,我容不下分毫隐患。”
“啪嗒——”发乌的鲜血顺着夏侯徽姣好的下巴滴落到雪地上,异常的触目。她仰起的头渐渐低垂,仿佛在应和司马师的话,莫名的讽刺与哀婉。
在石凳上静坐良久,司马师到底没有喝下夏侯徽为自己斟的最后一樽酒。
恢复到了如常的清冷面目,他起身走到夏侯徽面前,仔细地替她擦去唇边蜿蜒的血迹,而后抱起她走回了房中。重新把夏侯徽在榻上安置好,司马师独自走到院中,叫来了自己的仆从,“去告诉父亲,夫人她……”回首望着卧房的窗口顿了片刻,他长叹一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疾笃,病殁。”
闻言,仆从万分惊诧地偷眼看了看司马师,却见他神情恍惚,眼里似有波光转过。躬声答了声“诺”,仆从便匆忙往院外跑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司马师回身望向空余酒具的石案,心中的诸多情绪更是起起落落。走到石凳边蹲身用一捧雪盖住那一小滩血迹,他复又站起身想把酒具收好,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弄得脚底一个踉跄。
“阿兄。”肩上及时传来一道搀扶自己的力量,司马师知道,那是他最信任的胞弟,“小心啊。”
回头对上他仿佛镀有晴光的含笑眉眼,司马师抬手覆上自己的双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靠住,“别动。”
49心病
安静的大厅里传来一声陶器与木案轻轻磕碰的脆响;司马懿把茶盏搁好在几案上;沉叹一声道:“子元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偏过头看了眼旁边垂眸而立、面无表情的兄长;司马昭草草行了个告退礼便随同众人往屋外退去,在转身经过司马师身边时,他有意无意地让两人的肩膀撞了一下,看到司马师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他方才安心地走了出去。
对于他们兄弟俩的小动作司马懿是一丝不落地看进了眼里,不动声色地等着一干人等离去;他仍是一副默不作声的态势。司马师由于在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应对自己父亲的问话;所以并未分神注意到这太过持久的寂静和他父亲审视的目光。手肘抵上桌案;司马懿单手撑住头饶有兴味地观察起他貌似沉着的样子来,心中暗觉好笑。他的儿子那么年轻而又野心勃勃,却总试图以清冷老成的样子去掩饰住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不该说是完全的掩饰,而是试探与迷惑。司马师示于人前的谦恭有多明显,他的雄心就有多大,但他太过长于收敛锋芒,偶一露之,也只会令旁人以为是错觉,难以捉摸。
如此作风,自己并不陌生。阖上眼,司马师不无愉悦又不乏烦恼地想,真是令人无奈的感觉啊。
屋内间歇不断地响着刻漏泄水的声音,外面的日头渐高,照进来的光线也愈发强烈起来,被晃到的司马懿动了动眼皮,睁开眼望向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一侧但明显已经停止了思考的司马师,他缓缓开了口,“你就没什么想跟父亲说的?”
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司马师稍一摇头,“没有。”
早就料到他会是这般回话,司马懿丝毫不感意外,指了指身旁的坐席不咸不淡道:“别站着了,坐吧。”
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父亲的脸色,司马师见他又屈指敲了敲案面以示催促,方才欠身一揖,趋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朝几案上摆放的茶盏扬了扬下巴,司马懿状似随意地吩咐他,“倒茶。”
顶着他加诸给自己的压力,司马师顺从地端过了茶壶,却在将要倾倒时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司马懿,他低声道:“凉了,孩儿去换一壶新茶。”
“无妨。”伸手拦住他起身的动作,司马懿不禁暗暗诧异了一下他居然还有闲心注意到这种细节。低笑一声,司马懿不知是出于赞许还是嘲讽地又道出一句,“你倒真沉得住气。”
微颔着下颌,司马师敛眉露出不解的表情,谦卑而谨慎地,他沉声缓缓回道:“孩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还请父亲示下。”末了,还不忘替司马懿添上茶。
明明早已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了不甘居于人下的意图,却因自己强硬的批评态度而不得不暂且藏起那份心思,这样讨巧的敬畏和伪装,自己是该喜欢呢还是……害怕呢?司马懿呷了口已经凉透的苦茶,愈发地清醒起来。是了,害怕,虽然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竟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心底的潮起潮落。司马懿始终不曾怀疑过司马师的能力,而且他一直相信,只要后者愿意,一经出仕很快便可于朝中立足。当然,他也并不担心司马师会在一众老臣和自己眼皮子底下培植出过分惊人的党羽力量,抑或是有什么逾越之举。司马懿所忧虑的,是自己身故之后,再无人管束压制的司马师和他身边众多难以驾驭的新人。
生前之事已是件件忧心,如今连身后之事都要要开始思虑,情何以堪!
神色复杂地盯着司马师看了许久,司马懿突然发问,叫人猝不及防,“媛容到底是怎么死的?”
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司马师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悲伤,“病殁。”
“是吗?”微微眯起双目,司马懿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质疑和威压。
仰面对上他隐含危险光芒的眼,司马师言简意赅而又笃定道:“是。”
又与他对视了片刻,司马懿眉峰一耸,转开了视线。起身在屋内走动了几圈,他在靠窗的位置停下来负手而立,自语般道:“那就是了,无论什么人问起都是了。”
原以为自己会被一直逼问,未曾想司马懿竟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无法不让人生疑。司马师想,自己确实还太年轻,理解不了父亲这样久经磨砺之人所走的每一招棋。每一次他以为的风平浪静与轩然大波都不过是他父亲眼中的一粒尘埃。他厌恶这样太过悬殊的差距,因而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脱离现状,亲自去走一走他父亲曾走过的道路,那条满是凶险和荣耀,通向权力巅峰的道路。即使他必在这途中头破血流,举步维艰,他也义无反顾。
司马懿所止步的地方,将是他不惜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也要企及的地方。
收起纷乱的思绪,司马师站起身跟到司马懿身侧,试探性地唤道:“父亲?”
没有马上理会他,司马懿继续看着窗外结在屋檐下的冰溜儿,半晌,他长吁一口气,头也不回道:“夏侯家那边,我们总该有个交代,尤其是你。”想了想,又补充道:“媛容,可惜了……厚葬她吧。”
眼底有几分悲戚一闪而逝,司马师覆下眼帘应声道:“诺。”等了等,见司马懿没再说话,他便要躬身告退,谁知刚走到门口还没迈出去就又听见背后响起了他父亲的声音。
“子元。”回身正好迎上司马师扭头投来的疑惑眼神,司马懿的语气较之先前和缓了不少,更像在做一场只属于父子间的普通交谈,“你跟父亲说句实话。”
在自己父亲除去了逼仄意味的注视下,司马师似乎体会到了他们两人从身份到情感上的某种微妙转换,一瞬间的动容后,他又恢复到了清冷如常的面目,出口的话虽仍旧谨慎却少了许多戒备之意,“媛容的聪颖几乎成了孩儿的心病,但病得最重的,还是她自己,药石无医。”
司马懿能够听出他话里并不明显的沉郁,也为他多少表露出的真诚而欣慰——就算那是在经过精确的思量权衡之后做出的样子。不得不说,在司马懿众多的儿子当中,司马师是他最为中意的一个,无论从才智、个性还是行事作风上来说都是。他的长子,同年轻时的他毫无二致,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深刻的体会到司马师可能存在的野心和这份野心可能带来的摧毁力量有多么恐怖。
自己遇到了曹丕,于是放弃了很多,安安分分地守在人臣之位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司马师呢?他能挑起辅政大臣的重任,但绝不会满足于此。这世上何曾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牵住他那颗磅礴的雄心?司马懿不知道,他哭笑不得地想,自己大概也快被这样矛盾的境况害出心病来了。疲惫地挥挥手,他低沉着嗓音道:“行了,你退下吧,退下吧。”
夏侯徽的后事被料理的很仔细也很迅速,由于在外界眼中她和司马师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和洽加上司马懿的出面,所以夏侯家与旁人并未对夏侯徽的死产生疑心,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心思素来缜密的司马师清楚,很多事情越是顺利,最后往往越会出大差错。这并不仅仅是他多虑而产生的想法,因为这段时间里,前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却独独不见夏侯玄的踪影,以他们兄妹二人的情分,这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反常现象。
一转眼,夏侯徽下葬的日子已然近在眼前。
日薄西山,月出东山,最后一群奔丧的亲友离去,灵堂里彻底冷寂下来。冬日里凛冽刺骨的寒风在晚间更加肆虐,呼啸着穿过门楣上挂着的素色幛帷,极易让人生出惧意。好在司马师并不是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此刻孤身处于灵堂之中他也并未觉得有多害怕。走到门口将门合上,又重新站回夏侯徽的棺椁边,他垂眸静静望着自己的亡妻,轻缓地给出了一声迟来的叹息,“媛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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