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她手中接过花枝,心下莫名升起异样感觉,似是难过,却又不至悱恻于思,恍惚熟悉,认真想起时,却发觉那线的彼端,竟萦绕于一份孤寂之上,牵扯着的另一个人,仿佛与此全然无关,却怎么都脱不开干系。
时隔多年,玄霄终是又再见到这花。
厚厚的冰层也挡不住那明丽颜色,却在下一刻便焚为灰烬,合着几不可闻的叹息,那火光曲曲折折映入那人瞳中,半阖眼眸不起波澜,却有如浟湙潋滟,浮天无岸。
悔也不悔,却是问谁?
昔日萦绕耳边的歌声犹在,旧人却已统统失了踪影,再找不回。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万劫无期……
雷霆万钧,倏地从天而落,把那些柔软情思,尽皆斩断。
暗无天日的禁地,即便起了火光,有了人声,也只是一时的喧嚣,最后还是要归于无边静默,无边孤寂。
胸中固有光风霁月,终究是被无止境的黑暗,一毫一厘,吞心噬骨。
清风涧。
一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盎然幽深的绿意。碧山环绕阻隔,大大小小的水流泻下,高低层叠的流入池塘中,清澈见底,有莲花漂浮其上,映着
片片荷叶,当真美不胜收。
简易的木桥曲折横行在水面上,中间或有小小的的木亭,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稻草,瞧来很是有趣。木桥一路向上,越过那两层极小的瀑布,直至一块平整的山地,中有小木屋孑然而立。
“你可听那慕容紫英说了?”
“……那第一件寒器,他们已拿到了。”
“不错……”
身材矮小,童颜鹤发的长老重光慢慢踱步到了窗前,望着屋外的秀美山水,不由得一声叹息便已出口。
他身后坐着的老人,清癯的面容上长长的白眉直垂而下,眉头揪成了一个深结。
“你我二人隐退此地多年,本不想再谈此事,可是现时除了此事,又有何事与我们相干?当年,终究是亏欠太多……琼华当年一心飞升,如今那三个孩子,却落得两个早死,一个虽还活着却……”
重光转过身来,嘴角似有冷淡的嘲讽,眼中却是浓浓的苦涩,“当年太清一意而行以求飞升成仙,你我二人也以为此事关乎琼华数代希望,如能成功便是万世不朽,可见修仙之人同凡人也没有区别,清心寡欲的只是世人所贪,而于己身所求之事上一样的执念太深。太清当年便逝,宗炼也……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不是那人天纵奇才自创出凝冰决,你我即便亲自寻得三寒器也是无用。”
青阳默然,半晌方叹道:“那几个孩子倒是不寻常,将来只怕也会有番大作为,那人如其所愿破冰而出,也是指日可待了……”
“大作为?那是当然!青阳,你莫要忘了那一天他们四人前来时所说的话,当中的那个紫衣姑娘你可还记得?”重光忽然厉声道。
“她……”
“她是至阴至寒之体,又碰了望舒,早已成为宿主。届时羲和一出,便又是当日情景。十九年了,妖界再临早已是注定……大作为,他们便是想庸碌都没有可能了!”
重光想起当年情景,琼华遍地的鲜血染红了昆仑山巅,人妖厮杀成了人间地狱,浩劫过后,没有谁胜利,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可是,你我又能如何?夙瑶肯定不会罢手,玄霄……我们那时的最终失败是在于望舒的缺失,而今望舒回归,你用何借口去阻挡这一辈琼华弟子的升仙之梦?我们老了,世事变幻,早已不属于你我。”
青阳走到重光身旁,负手而立,同他一起看向窗外渐升的夜色。有漫天星辰纵横排列,按着神秘的轨道前行,不可更改,注定的是凡人蝼蚁般渺小的生命。
炎帝神农洞。
沸腾
翻滚的岩浆无时不刻炙烤着人类□在外的皮肤,幽深的道路有暗红的色泽,交错间引人步入迷途。
压抑而无望的寻找着出路,在这令人窒息的炎热中,什么都变得模糊不安,焦躁烦闷,像是有什么要爆发,却被阻断,不甘着四处冲撞。
是欲望吧。
于漫无边际的恒久孤寂之中等待,却早已知道等待的结局也是个不堪。一人生,一人死,生者得道成仙逍遥于天地间,死者自此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日日夜夜的看着同一个人,本是融于血肉的至亲也成了面目可憎的阻碍。于是妖异的藤蔓自心底破土而出,渐渐缠绕上整个心脏,随着一呼一吸紧紧将毒针刺入,那些嫉妒、不安、彷徨、寂寞、孤独、焦躁、渴盼、矛盾、怀念、不甘……统统化作甘美的毒液,侵蚀了灵魂,令那拥有自由的世界变得更加迷人。
所以,不要怪我狠心,当初主人选择了你,我却不会放弃,我的命由我自己决定,哪怕是主人也不能左右!
在月幽之境的冰寒中,炙炎石与月幽之力相合而爆发出的巨大能量将众人冲击的几乎匍匐在地,碧绿的幽光充斥了整个洞窟,高高的梭罗树上,浑圆的果子似花一般从中绽开,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果实。
光芒的散去,是终于摆脱孤寂的不驯生灵魂魄皆灭,同根相连却成为怨恨之源的另一个梭罗树仙也随之逝去。
寒镜,碧痕,谁是不该降临的那一个,已经没有意义。最终皆是归于沉寂,不入六道轮回,彻底的消散与泯灭。
唯有死亡,才是永恒。
成仙,到底意味着什么?
贫贱百姓,大多都是为了生计而奔走,衣食饱足,儿孙满堂即是人间最大美事。
尊贵至极的帝王,却无一例外的在得到了全天下的人都望尘莫及的财富权势后,不顾一切的追求那虚无的长生。
于是帝王修仙,是为了那不死之身,可得享万世的一手遮天。
世间众生繁多如蝼蚁,望断红尘,所奔碌者,无非那几个字而已。
慕容紫英御剑行于九天之上,云海翻涌中来去如惊鸿,剑下斩断妖魂无数,为了情谊侠义生死都可轻掷。求仙问道,斩妖除魔方是修仙之目的,长生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属。
韩菱纱为了从注定的短寿厄运中逃开,消除掉那世代的诅咒而修仙,长生已是不可奢望,她只想如同正常人一样有完整的人生。
云天河要寻找父母的往事,柳梦璃想要看到包裹着身世的巨大谜团的彼端究竟为何。
琼华寒冷凄清的太一仙
径上,有几人是真的唯以修仙为己志万难当头而不改?
那毕竟是多么虚幻的存在,后人连追逐的方向都是渺茫无踪,更无论确切的榜样。
一边是飘渺的修仙之路,一边是深浓的情与义,孰轻孰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怕是根本不必选择,因为根本就不会有矛盾。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他们志向不同,以为就要在新的起点走向不同的路,以为分别只是再见,却不知命运早已将羁绊打成无人能解开的结,而有的再见,即是再也不见。
云天河在巢湖的居巢国中,自那小小妖物处拿到第三件寒器,鲲鳞,想着那人终于可以从囚禁了他数十年的地方出来,心中总算有了几分欢喜。
虽然与慕容紫英的争执带来的沉重一直坠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世间的名门正派大多洁身自好,极其注重门派声誉,何况琼华这等与尘俗不同的修仙大派,更是自视甚高,韩菱纱那不甚光彩的过去一旦被揭露,必将引来轩然大波。
小贼,偷东西的贼,女飞贼……种种污言秽语自那些修道同门的口中吐出,刺耳无比,却并不出人意料。这世间人情本就如此,面上心里,人前背后,冷暖自知。
然而云天河始终接受不了这些虚假与□裸的强烈负面情绪,他直觉的想要抗拒或是逃避。他的心容不下那些肮脏的话和事,他学不会虚与委蛇的微笑和不动声色的反击。愤怒是唯一的宣泄方式,也无法真正的消除掉那些人或事。
所以,只有离去。不开心,就走,如此简单。
哪怕,是要为此而离了他已视为至亲的人。
云天河怔怔望着眼前巨大的玄冰,不同于往常的神色令人一望既知他罕见的有着心事。
“……大哥,你以前……和别人吵过架吗?是和自己很要好的朋友……”
从来都是心口如一有话直说的少年此次竟吞吞吐吐起来,犹豫不决大异往日。
玄霄一怔,脑中流光浮影掠过,然后硬生生掐断。
“……为何有此一问?”他开口,也只是温和的疑问。
“我和紫英……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都很生对方的气,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变回以前那样……”
“慕容紫英?那定是他的不对了!”
看着少年沮丧的连一头乱翘的不驯短发都要全数垂下,玄霄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心里有种奇异一闪即逝,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细如丝线的感觉有多微妙。
但是这话显
然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因为云天河的沮丧之势愈演愈烈,“……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有时越搞越糟……”
当玄霄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不自觉中说了那样的话,突然就觉得有些混乱。
不知不觉就把那种话说出来了,为什么,自己究竟是想要对着谁说呢……
“人既有七情六欲,彼此相处,发生争执乃是寻常……”
“……不过只要今生今世还能见面,就一定有挽回的余地……”
对于玄霄而言,恍神这种事永远只会偶然发生,等他即刻把思绪拉回现实,便看到了眼前少年稍稍放晴些的脸上坚定的表情,显然是做了个不容改变的决定。
“大哥,我、我不打算继续待在琼华派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来禁地。”
该怎么回应,玄霄自然不希望他走,要让他开口留人……
十九年前绝不可能,但这已是十九年后,岁月流逝所能改变的不止是人的容颜,还有内心。
“天河,若是大哥希望你留下,你也不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