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舛点头。
那两排宫女便一一过来参拜方无舛,磕头参见,又一一报名,全数跪在正殿之内。
方无舛知道自己此刻是需要同她们说些什么的,可说什么呢?这么一犹豫,就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兀自伸手取了一盏茶来吃。
可她哪里知道,这一吃茶的沉默,却无意间在下人中起了一种威慑。就见这跪着的一地宫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谁造次了。
方无舛喝完,将茶盖搁回茶碗上,一声轻响,在这静如死灰的正殿内听来格外清脆。方无舛心想总也是躲不过的,就轻咳一声,便欲开口。
“婉贵人命大家起,”素儿却先方无舛开了口,解了她一时窘迫,“从此大家便都是婉贵人的人了。在婉贵人名下当差,机警固然重要,忠心却更为要紧。望大家从此都一心一意,悉心辅佐婉贵人。”
方无舛闻言只是愣愣盯着地面。
跪着的一干宫女全都再次磕头,说着绝不辜负贵人主子誓死效忠的话。大家都知,真真假假,不过一句话。
素儿点头表示满意,交代她们无事不可擅自来打扰主子之类的话,让她们全数退下,又转头询问教引姑姑每日何时来教引之事。
所有这些方无舛其实都没在听了,她有些迷离,因为她又见识到了素儿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在想,同素儿相比,很多时候,很多事,自己显得多么无知,这些想来,这些由她分析得出的差距便让她忽然自惭形秽。
望着素儿送教引姑姑离开的背影,有那么一刻,方无舛忽然在想:“如果此时此刻的婉贵人是素儿,岂不会更好?”
“想什么呢?”素儿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无舛从自己混乱的思维中惊醒,抬眼望向素儿,扯开一个笑脸回道:“哦,没什么……”
素儿捧住方无舛的脸,深深望进她的双眸,方无舛忽然想躲,因为她从对方的眼眸中望见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她有点自卑。
素儿用力捧住方无舛的脸,控制了她的闪躲,轻轻吻向她的额头。轻轻的,却是一个长长的吻,让方无舛有些躁动的心渐渐平静。
“无舛……”
素儿这句低低的,柔情的呼喊,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方无舛觉得自己又快要沉沦,因为心中呼之欲出的爱恋,可她又在潜意识中默默排斥,莫名的,在强迫自己压抑。
你能分得清她对你的情有几分是真么?就像你确定是否已经足够了解她?方无舛如此问自己。
可我确定我爱她。因为我的身体在告诉我最真实的感受。方无舛如此回答自己。
人最怕就是动了情。
虽然有太多不确定,还是义无反顾,陷入爱里。
素儿抬手抚向方无舛的胸口,轻轻问她:“这里,还会疼么?”
方无舛摇头。可忽然,她脸色一变,猛地推开素儿的手站起来冲到殿中央。素儿惊讶地望着她有些发抖的背影,愣愣地唤她:“无舛?”
方无舛蓦地转过身,盯着素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其实你都知道的对吧?你知道她给我下了情蛊。你怕我对你用情导致蛊毒发作,所以在‘醉心楼’你假意与忽地笑欢好,要我断了对你的情,是不是这样的!”
素儿闻言却没有回答,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所以你还知道什么?整个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的吧!”方无舛难以抑制自己的颤抖,只好握紧双拳,欲把一些激起的愤怒攥碎在手心。
素儿还是很平静。她不动声色掀起眼帘,望着方无舛。
“我知道的是比你多,受过的□也比你多,我跟了她近十年。”素儿缓缓开口,声音中有一分无奈,“也许有些事我可以惯性地预知,但更多事我也无法预知。我只能等着它发生,再去想对策,比如你的蛊毒。”
素儿凄凄一笑接着说:“在‘醉心楼’那次蛊发,我才知你中了情蛊。还记得浦中那次对我的惩罚吗,就是那次,我本以为她给我下的是情蛊,没想到给我下的是引虫,而情蛊,却种在你身上。所以你见我,动情便会蛊发。我只好让你以为我移情忽地笑,兴许会减少蛊发。也许我那么做是可笑了点,可我只能那么做了……”
方无舛握紧的拳头不知何时松开了。
素儿垂下眼去,低声说:“绾发之日我便对天发誓,拼了命我也会保护你。可是无舛,我好怕你收回对我付出的感情……”
方无舛紧跟两步上前拥住素儿:“对不起,素儿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嫌自己太笨了!就拿刚才来说,你看我什么都不会说,呆呆傻傻的,可是你,那么聪明,什么状况到你那儿都化险为夷,我只是……”
素儿一根手指止住了方无舛此刻的各种激动。她淡淡笑了:“可是没有你,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你对我的承诺,也在一天天实现。你哪里笨了?”
方无舛轻轻咬了下压在自己唇间的那根手指:“可我们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
素儿偎在方无舛怀中,望着窗外一碧如水的天坚定地说:“快了。”
宫里的新生活不外乎是白天早起接受教引姑姑的教引,听其讲解一些宫内的规矩,演习一些礼节,包括坐、站、行、行礼、用膳,甚至还有如何侍寝。
方无舛学得很快,别的都一点就通,但独对侍寝的环节颇为排斥,所以这个部分进行起来非常缓慢。
休息时素儿避开教引姑姑悄悄鼓励她说一切终是值得且有回报的。
方无舛只嘟囔了一句:“我只想和你……”话未说完,兀自脸红了一番,垂眼咬了嘴唇不再继续。这一垂眼,便又错过了素儿眼中涌起的无限温柔。
素儿将方无舛的手轻轻一捏,没有说话。
不过这次休息时的谈话取得了明显的成效,礼节的部分很快就学完了。教引姑姑完成了任务,也不再在景乐宫出现。
时间距方无舛进宫,仅过去三天。
而女皇,却迟迟没有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话这时候讲确实早了点儿(应该是结文时的话,但还是要感谢,两个月?来抱着《情蛊》没有删收的你们。
鞠躬。
琴与香
宫中的生活,其实比方无舛想象的简单。礼节类的学习告一段落后,每日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由于女皇迟迟的不露面,方无舛所担心的“夜夜翻红浪”的场景其实并没有出现。时日一长,似乎也就淡忘了这一茬,心中因为担忧着“夜夜翻红浪”而对素儿产生的一种隐隐的愧疚也在减轻。
这些时日的相处,方无舛发现自己宫中的宫女都非常机警伶俐,做事什么的能看出皆是训练有素,但不知是不是头一次见面时素儿给的下马威效力太长,这些宫女们对“婉贵人”都是敬而远之,不大敢亲近,甚至近侍上的两个分别叫“夏草”和“浣珠”的宫女也都让方无舛觉得她们过分小心谨慎了。本想从她们那里探得这宫中的一些小八卦,看来也是不大可能了。于是这宫中的生活除了富贵,就是新鲜之后无尽的枯乏。
好在景乐宫中有一个小花园得以消遣。这花园面积算不得大,可是布置得颇为精致,假山池塘一应俱全,虽是略显袖珍小巧了些。
方无舛每日下午便到假山亭中抚琴,也算是给自己荣华枯燥的生活加一点调剂。
说也奇怪,当她琴弦一动,琴音一出,渐渐地,在花园游廊的各个柱子后头便开始出现宫女的裙角。方无舛这一曲终了,回头去看素儿的时候,发现素儿嘴角挂着有些诡异的笑,顺着她的目光去望,才发现游廊里跪了一地的宫女。
方无舛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就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了?”
宫女们低着头都不说话。好半天,那个叫“夏草”的近侍宫女才大着胆子回话说:“奴婢们偷听‘婉贵人’弹琴,奴婢们有罪……”
方无舛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叫她们起来:“哎,弹琴就是为给别人听的嘛。既然你们喜欢听,我再弹一曲?”
素儿听完抬手遮住口唇轻轻咳了一声,心想我这为你塑造的“高贵冷艳”的婉贵人形象就被你一下子戳破了。
游廊里的宫女们更是愣了,面面相觑。本还在担心冷如冰山的婉贵人会如何惩罚她们偷听之罪,如今居然要再弹一曲给她们听?
方无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的反应都好奇怪啊,回头疑惑地望了眼素儿,小声问:“我弹得不好听么?”
素儿本就是苍白的面色不带表情地回答:“挺好。”
“什么挺好啊,那她们怎么不说好还跪着?”
“……”素儿瞥了一眼众宫女,“你弹就是了,让她们跪着吧。”
方无舛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嗯,那我开始弹了,你们都起来听吧。”
言罢就自顾自弹奏起来。众宫女恍神发愣的时候,方无舛已经进入了情绪,她这一进入情绪,指尖的音符就不再是普通的韵律了。一波波似水,绕住心内所悠;一层层如浪,倾覆胸中所想。
有宫女听得恍惚,不自觉起身而望;有宫女听得出神,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素儿瞧向远方,有一线阳光,从琴音中穿过,耀在她微眯双眼的脸庞。
不知是琴音的魔力,还是方无舛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温和的性情作祟,宫女们都开始尝试接近她,基于崇拜心理的关心和闲聊也愈来愈多了。
景乐宫中不再死气沉沉,除了琴音,还多了欢笑。方无舛自然是喜欢这样的气氛,因为这时的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融入了自己在宫中的生活,而不是过着一个叫“婉贵人”的旁人的生活。
一日,素儿服侍方无舛睡下之后来到卧房外间,让静候的夏草和浣珠也去休息便回了自己的睡房。
作为近侍宫女,宫规守夜是一项重要的职责。夏草和浣珠分别值守上下半夜。尽管方无舛认为自己不需要这一项服侍,便每次都差素儿叫她俩按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