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人也渐渐清晰,浮现在亮光之下。
楚留香李寻欢却不由呼吸一滞。
那人,实在太过可怕。
他看起来已经苍老,他的腰已经弯成了九十度,他的手脚蜡黄粗糙,比土壁更粗糙,他的皮肤苍白的像鬼,那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表现,最可怖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实在已经不像一个人。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眼睛,本来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两个大洞,他原来该有鼻子的地方,也只剩下又扁又外翻的一堆烂肉,看起来像是被人一拳打扁打烂,他的嘴唇倒是完好,看起来又肥又厚,但他咧嘴一笑,便是见多识广如李寻欢,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那张嘴里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是黑乎乎的一个洞。
这个人,难道当真是个人么?
那人看不见,却能感觉,他正站在洞口,对着两个人笑。
李寻欢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重见天日,却不见惊喜。
楚留香道:“谢谢你。”
这个人或许根本听不见,但楚留香依旧真诚的道谢。
那人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却准确无误的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洞口之外,便是草原,便有群山,到了这里,山高海阔,又还有谁囚禁的了他们?
那个人已经退回了地下山洞,他看起来根本不是活在阳光之下,这世上,为何还有这样的人?
楚留香和李寻欢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去。
他既然故意指了方向,他们为什么不过去看看?更何况他们已经看到了那里有一座小土山,山上有一间房屋,远远的,甚至可以看见炊烟升起。
房屋非常简陋,却很整洁。房屋之中,桌子椅子俱全,桌子上甚至还放着四碟精致小菜,一壶温好的酒,两只酒杯。
炉灶之中火星尚未熄灭,看起来主人不过刚刚离去。
他们在黑暗之中到底多久,楚留香也不知道,但时间一定不短。
因为桌上的简单菜肴已经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竟然饿得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此间主人定然准备宴客。”
一个人是吃不完这许多菜的,也不需要两只酒杯。
楚留香道:“他必然去迎接他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他定然不知早有两个不速之客到来。”
楚留香也笑,“只希望这个主人不是个吝啬的人。”
主人到底吝啬不吝啬,他们并不知道。
因为他们等了许久,等到饭菜都凉透,也不见主人回转。
李寻欢叹息一声,“或许主人的朋友迟到,也或许主人已经和他的朋友在别处大宴。”他笑了笑,执起了酒壶,“主人既然不在,借一杯酒,想来也不为过。”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看着酒却不能喝,尤其是他又渴又饿又疲惫的时候,他肚子里的酒虫早已经叫嚣。
楚留香也笑笑,“既然主人喝酒,就不会太吝啬,不过你却最好先吃点东西。”
李寻欢已经倒上了酒,已经接连喝下两杯,才笑道:“酒虽已冷,却是好酒,这却是江南二十八年的女儿红,楚兄可要……”
他的话忽然停下。
楚留香脸色也忽然变了,他口里笑着,“看来这主人定然是个爱好杯中物之人。”却皱起了眉。
如此偏远之地,如何有这等好酒?为何这般恰巧,这里有一桌酒菜?主人既然备宴,为何一直不回转?这一切,是不是太过恰巧?
他虽还能说笑,却已经跳了起来,往来路而去。
李寻欢恋恋不舍,终是携了那壶酒追去。
轻车熟路,既有前车之鉴,何愁路途艰难?
依旧是那个监牢,此去回转,还未接近,便知已有不同。
这里竟然有光亮,竟然已经有不少人。
这里竟似乎成了柳家的家宴,左右到了个齐全。
却实在没有阖家欢乐,幸福安宁。
这里充满了揪人心肺的嘶吼悲惨之声,这种声音让李寻欢心中一痛,他想起了刘破冰内院之中的情景,他虽未看到监牢中情景,却已经可以想象。
柳二之偏激,柳三之怪异,柳四之少年冲动暴躁,柳老爷之隐忍难发。
李寻欢终于见到了柳三,却不得不惊讶。
柳三长相不错,柳家的人似乎都长相不错,他却只是盘坐于地,所处左右石洞不过一人盘坐而已,起身都困难,他却也不必起身,他的双手双脚都锁了粗重玄黑铁链,长度极短,起身都已经不可能。
他为何要把自己锁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呆在永久无趣的黑暗里。
他脾气一定不好,性情怪异之人脾气都不会好的,他说话也像炒豆,又急又快,此刻他却没有说话,没有生气,他面若死灰,目中空洞,似乎已经成了石像。
柳老爷孟尝美名早有,他事业成功,家庭热闹,他的人生虽然已经接近了尾声,却已经非常完美,他却也脱不了肉体的痛苦折磨。
痛苦感觉,最是无情,它又不会因为谁的身份高贵人品美好便有所偏颇,便是李寻欢,岂非也是苦苦挣扎?
柳老爷已经保持着冷静,他安安静静坐着,却仿佛坐在刀山油锅之上,满头大汗满脸痉挛,他全身都在颤抖,却咬紧牙关,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嘶吼的,是柳四。
他在地上打滚,大吼大叫大骂,他看起来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本还是少年,他不过十八岁,痛苦这种沉痛的感觉本不该寻上他,但这世上,事有因果,总有个头尾照应。
他岂非本来便与普通少年不同?
但无论如何,他又何必受这等折磨?
他不服,痛苦,大叫。
“柳二,柳二,你不得好死……你人面畜生……我必亲手杀了你……”
柳二安静的听着,一点表情都没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
其实柳二所说不错,这本就是他们柳家的家务事,左右牵扯到的,都是自家纠纷,大门大户,谁家没有烦恼事?只不过他们柳家的大些,牵扯的人多些罢了。
但他们却都是楚留香的好朋友。
楚留香紧绷着脸,红了眼。
柳二看着他,笑了笑,“我虽然知道你定然会回转,但见到你,却很高兴。”
楚留香瞪着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柳二道:“我在忏悔,并且挽救。”
楚留香叫道:“你疯了吗?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柳二道:“他们也不过是人,别人可以受苦,他们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气得想大骂。
柳二道:“你为何要这么激动?香帅本是个冷静的人,你为何不坐下来歇会,等着这件事情了结?”
楚留香瞪着他,“你准备怎么了结?杀死所有人?”
柳二道:“你难道有更好的方法?杀人偿命,有过错,总需要改。”
楚留香叫道:“就算杀人,你又何必折磨他们?你的毒是厉害,但又何必让每个人都受这种苦?”
柳二皱眉,“你又怎知他们中了毒?”
楚留香怔了怔,柳二道:“他们窃人武功,我不过代别人讨来罢了,有什么过错?”
窃人武功之术本由他所起,他却要自己亲手结束还是以这种方式。
李寻欢叹了口气,他最近似乎总是在叹气,但却是当真的无可奈何。
他温声道:“楚兄。”
楚留香转过头来,眼中依旧通红。
李寻欢笑了笑,递过了酒壶,道:“你该让自己冷静下来。”
楚留香瞪着他,没有接过酒壶,紧绷的脸却稍稍和缓。
李寻欢道:“柳兄总该知道楚留香为何回来,为何奔波,又何必含糊应付,有言不说?”
柳二一直在看他,他叹了口气,“李兄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做楚香帅的朋友,你似乎很容易就可以让他冷静下来。”
李寻欢道:“楚兄一向很冷静,他有急躁,不过是因为你和柳老都是他的好朋友。”
柳二笑了笑,脸上渐现苦涩,“李兄又怎知我有未尽之言?我还有什么没有说出来?我更从未隐瞒。”
李寻欢沉吟着,“或许我可以猜一猜,柳兄可愿意?”
柳二笑道:“请。”
李寻欢道:“这一切本是柳兄的一个计谋,一个完美自杀的计谋。窃人武功之术太过邪恶,‘情人’也太过歹毒,无辜之人无端受无辜之苦,柳兄仔细瞧着,便生怜悯之心,有了悔恨之意,便想着结束这一切,毁灭窃人武功之术,但柳老爷功力未成,自然不愿,遂生他念,以人胁迫柳兄,柳兄既恨柳老爷威逼,又忧秦娘子之危,左右为难之时,恰有楚留香无意介入。”
他叹息一声,“柳老爷凭借寿诞之礼,有意以不出世的世外种族作替罪羊,以楚留香之口告知天下江朋友失踪之谜,本是万无一失之计,却不想参王神与楚留香有交,更有方成侯这漏网之鱼,故而他生疑追踪柳四至此,柳四年少,马三与我有旧恨,这本该私密之事竟被楚留香探得,追踪至葫芦谷。而那时在葫芦谷外遇到柳兄,也根本不是巧合,而是预谋。”
柳二连连点头,叹息道:“若非我早到一步,一切只怕都已来不及。”
李寻欢道:“楚留香最看重朋友之情,故而柳兄以之牵绊与他,遂得以一下午一晚上空隙,可从容安排掩藏行踪,布下疑阵,当时楚留香来到葫芦谷,便是走入柳兄瓮中,依着柳兄设计一路追去了落日山庄,柳老爷柳四不明内情,只作楚留香为大敌,甚至对他动了杀机,楚留香虽极聪明,却依旧不甚着了柳兄的道。而柳兄得这两日功夫,所行动作皆已处理完毕。”
柳二抚掌笑道:“大致都不错,猜的好。”
李寻欢道:“如果没有意外,那日在落日山庄,楚留香已经被柳老爷送至来地,后来之事也便不必再说,但楚留香不巧脱了出来,再次寻来葫芦谷,柳兄无奈只有诳他至这监牢,在适当时机,放他离开,如果这次楚留香不回转,这一切也便如此结束。”
柳二道:“不错,却是如此,李兄利眼,一切看得明白,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