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笑起来,“我要杀你,你难道不恨我么?”
楚留香道:“门主并非为了自己,不是吗?”
石玉叹了口气,“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错了,并且错的厉害,或许我记忆中残缺的一段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忘了它,现在心中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安定。”
楚留香道:“门主记得当年杏花园为何被灭门么?”
石玉沉默一会,咬牙道:“杜维亲口对我承认,是他们见财起意,当时杨疏桐与人打赌输了许多钱,杏海不愿意帮忙,他们便起了抢的心思,后来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灭了口,这种人,那般死了,太轻易了。”
楚留香沉默着,事实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选择把事实湮没在心底。
石玉也沉默着,时间一寸一寸的过,她忽然道:“你知道,我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你我做个约定,如何?”
楚留香道:“什么约定?”
石玉道:“五百招定胜负,五百招内如果你我都没有死,就不必再打下去,我已经没有气力杀不了你,你的目的也早已经达到,不是吗?”
这个约定对楚留香没有坏处,他只是不明白石玉为什么忽然放软姿态,昨晚上她还在叫嚣一定要他搭上一条命。
石玉道:“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忽然改变态度,我已经说过,我觉得有些事情出了错,似乎我的一生都是个错误,我虽不愿再错下去,杀你,却是我答应别人的事,不能改变,如果事实证明我杀不了你,至少我手里少了一桩血债。”
这确实是一个理由,但怎么看,还看各人理解。
楚留香忽然道:“已经没有必要决斗,你既然没有了斗志,就已经杀不了我。”
石玉盯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笑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从来不下结论,我确实听闻你武功高强,但我也从没有败过。”
楚留香盯着她,察觉周身气氛骤然改变,他蓄势待发,道:“好,五百招。”
楚留香还窝在树上,坐姿闲适,谁也不知他要如何发动第一招,如何俯冲而下。
石玉微微笑着看他,她似乎一点都不关心楚留香要怎么出招,因为现在楚留香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楚留香说出五百招,她点头的瞬间,周身衣物便瞬间如狂风般飞扬互相拍打,空气中忽然冷冽到了极致,明明太阳还在,楚留香忽然觉得此时在下雪,不,或许是冰雹,一粒一粒砸上周身,甚至不能也不知如何躲避。
这是一个冰雪的世界,石玉是主宰者,普通人谁抗拒得了大自然的任性妄为?楚留香也不能,他甚至一招都不曾出,他根本无法下手,但他不能不动,他周身都被石玉控制,这股寒冷气流瞬间便要侵蚀埋没掉他。
他终于知道石玉一直以来为什么这么狂妄,她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能在她手下活命,因为这种功力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抵抗的范围,原来,他两次与石玉交手,石玉甚至不曾发挥功力的十分之一。
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心中都免不了慌张,或许便在想如果此时对以往自大而懊悔不知还有没有用,但楚留香呢?他会不会这么想?或者说,他有没有闲心这么想?
压力巨大,无数寒流变作空气般细流往他全身毛孔扎入,如果他再不动,不必等到五百招,一刻钟他就要被冻僵冻死。但石玉依旧柔柔站着,强风依旧拍打,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漏洞,楚留香无从下手。
楚留香忽然动了,他用力往下坠,身下的树就算再强韧也抵抗不住,终于哗啦啦连根拔起,松动一片泥土,扬飞大团的雪花,楚留香随着树干往地上坠,他没什么动作,似乎瞬间就要摔个狗啃泥。
石玉愣愣的看他,似乎根本不明白他在干嘛,以楚留香的功力,怎么会如此不济?
楚留香当然不会摔个狗啃泥,他一向是注重形象的人,靠近地面之时,利落一个翻身,顺手操了树干,连着根连着枝桠,老松树的松针在空气中颤悠悠的颤抖。
楚留香道:“我使用武器,门主不介意吧?”
石玉沉默一会,才道:“用这棵树?”她语气十分怪异,却没有鄙视的意思,甚至有一丝赞赏。
楚留香道:“对,用这棵树。”笑了笑,晃了晃手里树干,笑道,“树兄啊树兄,我虽是夺了你的命,你可要不计前嫌救我的命才是。”
石玉沉默一会,冷笑一声,“好,这武器好得很,就怕它保不了你的命。”
她缓缓推出了一掌,这一掌毫无特色,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变化,楚留香就已经觉得天地全部灰暗,冷风寒雪扑面而来,呼吸都艰难起来。
楚留香手里的树忽然动了起来,像陀螺般团团打转,树根还有泥土,枝桠还有残雪,呼啦啦四散开来,枝叶被织成一片绿油油的网,这层网,裹住了石玉汹涌而来的寒力,但也只是瞬间,在石玉凌空一翻,双掌连推,七八掌接次不断涌来后,枝叶便一片片被削落,石玉掌力不停,嘴角已经勾了起来,因为那棵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连着树根。
石玉攻势阻力大减,楚留香压力骤然增大,他甚至被迫后退一步,只是一步,他忽然跳了起来,整个身体连着手里树干滴溜溜转了个向,一手托住被削光枝桠一头,强力一推,树根朝下,如天罗地网往石玉兜头撒去,他的身体全数压到树干之上,笔直往下,阻退石玉所有可能退路。
石玉也根本不退,甩起衣袖,层层冷风往上拍打,如同浪头激上海岸,海水永无止境,浪头永不停歇,但树干和楚留香是海岸吗?树干会被摧毁,楚留香也好歹是个血肉之身。
凭空连翻,控制树干自上而下兜头兜面,树根似乎变成了某种寻着血腥而往的兽类,张牙舞爪,等待着将对手一口吞尽。
石玉推来强力越来越强,楚留香被迫一层一层高升,却忽然往下一落,树根几乎要扎入石玉脸面全身,压力骤弱,楚留香闻到了血腥气。
关键时刻,石玉忽然喷出口血来,她身子一软,差点跌倒,最后一记掌力支撑,才没有瞬间命丧楚留香树根之下。
这口血被甩上树根斑斑点点,楚留香稍微一缓,一咬牙,掌力再送,笔直推了下去,毫无阻力,这一记掌力,可以让石玉再无反抗之力。
他却忽然顿住僵住,这一记掌力如同打进棉花堆中,石沉大海般,他却忽然感觉有怪异感觉把他一分一分包裹缠紧,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恐惧来,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朝他涌来,他丝毫不能动,全身被凝在空中,不得不接受。
石玉吐一口血,松懈了他布防,一个示弱,一记虚招,楚留香被无形丝网紧紧束住,再难超生。
楚留香咬紧了牙,他感觉全身都被冰冻,从血液开始,一分一寸不再由他控制,他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他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或许他的尸体可以被长年冰冻,不必害怕腐坏。
天地一片宁静。
忽然,极轻微极清脆的崩裂之声在二人之间响起,从树根到树干,一寸一寸脱落,似乎一截一截的冰渣子,这棵树遇着楚留香真是倒了大霉,尸骨无存。
楚留香自空中硬挺挺落下,这次再没有好看姿态,他身不由己,好长时间不能动,耳边听到石玉哈哈大笑,十分癫狂,“楚留香啊楚留香,有人说你天生女人冢,能害死你的也只有女人,原来我还不信,不过打个赌实验,结果,你可真不让我失望。”
楚留香摔到地上好久,觉得体内血液在缓缓流动,内力极轻微的在缓缓流转,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死,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已经没有反抗余地,他挣扎着坐起来,果然,石玉软倒地面,白发撒在白衣之上,面容瞧不见,整个人毫无生气,难道她竟然死去?
楚留香呆坐着,一时没什么动作,他不是笨人,这时候闲暇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石玉显然身体可能极差,没有把握杀死他,她也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意思,竟然把全身内力涌入楚留香体内,她全身上下尤其内力流转全部是毒,这个毒,可以毒死任何人,包括楚留香。
楚留香只是好奇,他怎么还没有死,感觉的出内力一寸一寸流动如同赤脚在刀尖上跳舞,疼痛扎心,却没有窒息或者其他疼痛感觉,难道这就是石玉内力的妙处?难道石玉是要他生不如死?
李寻欢跳了起来,手里酒杯掉落他也没有察觉,他已经朝楚留香冲了过去。
楚留香完好无损,没有断手断脚,全身上下没有血迹,倒是他手里抱着的一团白上血迹斑斑,白衣白发,苍白的脸,这张脸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石玉到底长什么样儿没多少人知道,但此时不会有人认为她美了,她的脸枯槁如树干,皱纹多的可以夹死苍蝇,她睁着眼,一双碧蓝眼睛浑浊无神,像无数脏水泼脏了的玉石。
她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多久时间好活,她求楚留香带她下山,她要最后看林杏海一眼。
楚留香借着放下石玉的动作,避开了李寻欢伸来的手,李寻欢一愣,楚留香便往后滑开三尺,他脸色平静,却青中带紫,这一场决斗显然楚留香是胜利者,但他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无人可知,他不愿说,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李寻欢怔住,没有再上前,只是忧心问道:“你怎么样?”
楚留香笑了笑,他的眼神很诚挚,“我很好,不用担心。”
李寻欢不再问,眉头皱的很深。
洛良家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与他们说话,此时却已经扑倒在石玉身上,他噙着泪,一声一声的唤,悲情到极致。
石玉挣扎着,往老杏头的方向挣动。
洛良家跳起来,把老杏头一把抓了过来。
老杏头似乎已经被吓傻,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石玉,似乎认识,似乎不认识,只是颤抖,脸色恐怖苍白。
石玉揪着他的衣襟,一声一声的唤,“杏郎,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