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师尹是希望他留下的,那么那么希望。
我想,楔子也是愿意留下的,非常非常愿意。
但是,为何师尹终究未说,而那人也终究未留。
我不明白……
其实我至今都不相信天舞神司会背叛慈光之塔。
但那样的全境逼杀,真真实实上演在面前。
这一场背叛闹得纷纷扬扬,尽管知晓内情的人极少,但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着。
只因为那终成对立的两个人,皆是慈光之塔百年难得的传奇。
就连曾经痛骂过这两人的酿酒大叔最后都忍不住摇着脑袋感叹:那样的两个人呐,怎么就闹成这般样子了呢……
然而,所有的议论皆因无衣师尹亲手将楔子打落孤星崖,戛然而止。
从此,楔子这两个字,成为慈光之塔的禁忌,再无人敢提及。
我其实不懂得什么四境之战,也不关心什么兵甲武经。我只知道孤星崖一战之后,师尹回来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水食不进,言语不听。
我猜,他是在逃避着,躲藏起来伤心。
我曾经在第二夜的晚上试图敲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房内烛火扑簌跳着,浅浅映出师尹孤独背影。
我立在房门外不停地向内说话,近似劝说般,语无伦次,苦口婆心,用尽了一切我可能想到的言词。
房内之人始终无语,只在最后,微微仰首,声似沙哑地低喃一句:“言允啊……”
语至此,竟似哽咽,再无法接续。
那一刻,我突然懵懂明白,师尹爱上的究竟是谁。
然而,人如流星,滑然长逝
年年复年年,那些记忆中的心碎神伤终是会被岁月埋葬,变成心底里再不触碰的硬伤。然而,慈光之塔四季荏苒,再不能见那一袭白衣轻舞,翩然若仙。
再也,不能见了……
番外·言允纪事(二)
没想到此生竟能再见那个人。
而那已是百年后,我们初入苦境时。
那日,师尹自穷阴迷巢回来,我就看出他很不对劲。
想点上焚香,手却抖个不停,香怎么也对不准炉口;想倒上杯茶,神却不知游去何方,溢出一桌水也不自知;想取本书看,人却愣坐不动,左右还是那一页不翻动。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根本不是我所熟知的无衣师尹。
我上前唤他,谁知他手一松,书就掉地上,哗啦散开。
我抬头看着他,那双墨渊的眼缓缓潋滟开来,吹尽往昔烟海沉沦,自欺欺人的虚像。深邃的黑里有久违的零星火焰燃起,温柔青郁,是让人自甘堕落的深情缠绵,美丽得恍如隔世。
过尽千帆,终在那一刻洗尽铅华表象,只余最刻骨铭心的灵魂。
我愣住,久久不能言,方知百年岁月,在我眼前运筹帷幄,谈笑晏晏的不过是一个空壳的人偶。因着那魂早不在了,流连至今……
他的魂,早已在孤星崖,随着那人一同坠落下去。
而我事后方知,那个让他还魂而来的人,名叫枫岫主人。
为何那个人的名字,总让我联想起曲水流觞上游的那株古枫树。
我知道那是他们初相识的地方,花海深处,古枫脚下。
楔子死后几年里,师尹常去那个所在,独自立在枫树下许久,无悲无喜,默然不语。
后来,当他发现曲水流觞百花再不开,古枫再不红的时候,他只愣了愣,从此再不踏足。
空自留恋,原来早已是物非人逝,时过境迁。
而我想,枫岫,枫岫,这样的名字,是否也是在怀念着什么,抑或凭吊?
天舞神司未死,我真的很高兴。
或许在未来某一天,流光晚榭又能再见那一袭白衣飘飘,又能再见他二人并肩而来,携手而归,是不是?
在妖世浮屠的那段日子,总让我有一种回到最初的感觉。
尽管那是一场兵不见血的战争,各有各的立场,各怀各的心机。但能看到那两条身影再度走在一起,我还是会不自觉地热泪盈眶。
漫长的躲闪,与更加漫长的背离,让我这旁观者都几乎忘却了,他二人朝朝暮暮的相守相伴,曾是多么温暖铭心。
记忆深处的那个无衣师尹,终是在那片邪灵阴霾天空下,慢慢活了过来。
他的魂,因着那人生,为着那人死。
我想,他究竟明不明白,他是有多么爱着那个人呢?
师尹的手腕脱臼了,在那个有人夜闯妖世浮屠的晚上。
外面响动还未起时,我已看他化光匆匆飞去。回来的时候,耷拉着右手,眉间微微蹙起。
右手腕被人拧至脱臼了,我一面为他裹伤,一面问那闯入者是谁竟这般厉害。而师尹只是笑,又不免倒吸着凉气叫痛。
师尹这个人呐,外表精明能干得什么似的,却素来吟风弄月娇生惯养,一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反比平常人更受不得痛苦——此时也只得微抽着嘴角强忍,然那墨渊的眼中始终笑意吟吟。
像极了只偷到腥的猫,食髓知味。
我这样跟他说时,他正以完好的左手轻抚双唇,闻言墨色的眼轻眯起,藏不住的欢乐终究从那笑里跑出来,“果真是食髓知味啊……”
看着他陶醉其中的样子,我不知是愣了还是傻了,手下没拿捏好分寸,微一用力。他抽着唇角猛吸口冷气,手指敲上我脑袋,“呃!……痛……”
是过了几天后罢,我往房中送君山毛针的时候,看见师尹正贴靠在那人背上无声轻笑。那样的姿势,实在暧昧得让人脸红心跳。
那个人却是淡淡,“阁下是想让吾把你仅剩的左手也扭折么?”
师尹笑起来,终还是心有余悸的拉开些距离,“哎呀,真是冷淡,怎么说吾与军师大人也是有过肌肤相亲之人呐……”
于是,我手中茶盏终是无可避免地摔到了地上……
勾心斗角也好,笑里藏刀也罢,我想,那样的日子,可否停留得长久?
然而随着远方的战号吹响,我便知晓我们终须向前。
过往已如东逝流水,风流繁华皆是梦。
邪灵覆灭之后,师尹曾独自回到妖世浮屠。
这个曾经雄图霸业的所在,一切阴谋,心机,暗算皆在此粉墨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然而如今也不过断壁残垣,败者为寇。
猎猎的风猛吹着他的衣襟,我站在他身后,他却只是负手仰头。
那一刻,他是慈光之塔的无衣师尹,再不属于任何人。
我知道他二人之间终有一战,百年前未完之战。
胜负成败,终须了结。
我阻止不了什么,我只是言允,师尹身边的小小侍童,在这样的决策上我甚至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他们都是坚定的人,高傲而无情。他们彼此相爱,却要置对方于死地。
妖世浮屠的日子不过是一杯烈酒,他们都甘之如饴地饮下并大醉一场,妄图在那生死来临之前,放任自己沉沦于最后一点情爱温存。
在最后的遗忘和恨之前,再爱最后一场。
师尹是被撒手慈悲背着一路狂奔回流光晚榭的,我看见他的时候,已觉得不成人形。
我从未见过师尹流那么多血,右肩和小腹上两道大口触目惊心。我心疼地用手为他捂住伤口,而那血还是不停地自我指缝间涌出,止也止不住。
我想,那该多痛啊,如师尹这般经不起痛的人……
然而师尹只是一动不动,任由众人为他手忙脚乱的疗伤包扎。我抬头看他时,血已模糊了他半张脸,曾经那么漂亮的脸……
他的眼,惨烈纷乱地望着我,却又仿佛只是透过我虚无的看着某个方向。那双神采奕奕的墨瞳,如今已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看着他那个模样,我忽然就跑上去摇他,一声声喊着:“你要是痛就叫出来,师尹啊,痛你就叫出来啊……”
可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样静静靠在撒手慈悲的怀里。他的神志是那么清晰,清晰到让我都觉得痛,我此时真恨不得他能昏过去也是好的。
终于,墨渊的眼动了动,眼睫轻眨,扑簌簌地合上。慢慢的,慢慢的,那眼角有一滴晶莹无声滴落,融入身下的血液里,不见了。
而我在此时也被人拉开了,众人已七手八脚地围了上去。
我的心,那一刻也随着那滴泪一同,重重砸落了下去。
我原以为,师尹会像上次一样,把自己反锁起来食水不进。
然而这一次,伤好到一半人就从床上起来了,气定神闲。
那张脸上依旧带笑,温文尔雅;那双墨瞳如昔清隽,深邃沉静。
他去了书房,开始着手处理这几个月撂下的公务,孜孜不倦,一坐就到了夜深。
伤还没好,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我劝他时,他只是笑笑,“吾处理完这些便休息——”
便是公务耽搁再多,从前也不见他这般勤勉过。何况聪明如他,天大的困难事不也是在弹指间就解决好了。
我知道他是有心让自己忙碌,然而这样的情况比起反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许反而更糟。我再如何劝他,他也只是笑,温温柔柔,波澜不惊。
有时候四更时好不容易拉人去睡了,五更不到又见书房烛火通明;有时候午饭时热了又热的饭菜,放到入夜了那埋头案牍之人还未动过。
那段时日素还真亦在流光晚榭作客,师尹有时候不在书房,必是跑去素还真那里坐坐。两个人煮茶弹琴,聊江湖局势,品天下英雄。他依旧谈笑声风,对答如流,是那个从容不迫的慈光之塔主人。
但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的情绪了。
爱,恨,怨,怒,欢愉,伤心……所有所有皆不再属于师尹。
那么多年的追逐,那么多年的纠缠,心上能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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