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的情绪了。
爱,恨,怨,怒,欢愉,伤心……所有所有皆不再属于师尹。
那么多年的追逐,那么多年的纠缠,心上能承受的终是有限,一旦过量,累了的人抽开手,选择遗忘。
他知晓他这一生都杀不了那个人,所以他转而与火宅佛狱联手——借刀杀人,岂非他是最惯用的计量?
爱,要爱到如何才算完整?
伤,要伤至怎样才能抽身?
我想,这一次,师尹他该是真的不爱了罢?
慈光之塔四季如春,他只需安静等待着,等待着那人死去之日
到时,他会微微笑起,无声无息。
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上)
阳春三月,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韶光。
莺啼燕语的江南,春风吹开十里连波。烟霞水色中,一尾画舫缓缓顺江而下。
烟柳如织,新叶飞红,倏忽一阵风过,带落枝梢头几片艳粉花瓣,落入那盛酒的琥珀杯中。
薄唇微微一笑,不料酒杯却被对坐之人一把夺过,“伤成那样的人没资格饮酒——”
“耶……吾还道此次南下,正是为着这五十年一酿的青梅酒而来呢。”无奈,只得将羽扇轻摇。
对坐之人嘴角微扬,“吾是,但你不是。”
“唉……”紫衣人向后懒懒一靠,长叹着道:“那吾这一路车马劳顿,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在养伤之余顺便散散心。”缓缓品尝着手中美酒,琥珀色的眸子愉悦地轻眯起,“吾这可都是为你好啊——再说,你这一路不是躺着就是歪着,什么时候车马劳顿过了。”
“但吾还是觉得这趟门出得冤枉。”顿了顿,又不免长叹口气,“其实在寒光一舍里散心也是同样啊……”
换来那人白眼一枚,附带一句“枫岫你这个大懒虫”。
枫岫主人缓缓摇头,心里有种上当受骗的顿悟,对这数日来的旅途奔波做出总结,“吾当初真不该答应你出来游山玩水。”
忽的船身微微一沉,橹桨声轻响,随即门帘挑开,走入两条娉婷身影。当先一人莞尔笑道:“哎呀,还真是无一日不斗嘴呢。”
跟入之人也是微笑,径直走到枫岫主人面前俯身,指尖微抬,“胸口的伤,如今应是好了罢——”
枫岫主人早已坐得四平八稳,见那人手动,不自觉地向后移了移,“早已无妨,多谢湘灵姑娘关心。”
那指尖便不尴不尬地悬在空中,半响,打个转收了回去。白衣女子缓缓低头,声音也不由低了几度,“无事就好……”
一旁粉衣人冷眼旁观,此时却微微冷笑,“既是某人心甘情愿受的伤,死了也无可埋怨。”
闻言,枫岫主人紫瞳轻转,缓缓道:“拂樱好友,你是在怪吾么?”
拂樱斋主轻哼一声,“不要仗着吾医术好呐——吾不救寻死之人。”
吾并未想寻死啊。然想到那日情景,那人凛冽五指入肉时,自己确是放弃抵抗,是以如今说什么都显得诡辩罢。
枫岫主人只得无语摇扇,又听得寒烟翠在一旁笑道:“顺水三里而下,便要入城了。”
眼看着那双琥珀色双目倏忽亮起,枫岫主人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吾伤势沉重——”
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望过来,伤势沉重的某人面不红心不跳,只把羽扇轻摇,“吾先入内歇息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枫岫主人忍不住长叹口气。
果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两边的衣袖各被一只手拽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是不约而同拉着自己往人群里钻。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久卧床榻不利于病,也该适当出来散散步”,其实无非是自己想跑出来凑热闹罢。
若只有一个拂樱还好办,大不了真气一带,越拽得紧越摔得远。偏偏右边还挂了个湘灵,婉约温柔如同三月春水,他只得微微僵直了背脊,任由两人拉着茫无目的地逛去。
江南的烟花繁盛,自古有名。小巧城池中总有一股暧暧迤逦,吹不透沾不湿的缱绻风流。
烟柳如眉,飞花障眼,春意过肩不沾身,绿杨烟外晓寒轻,无限青涩,无限温柔。
他忽而就想起了那人,这春日的南国之城像极了那人流转的眼波青青,温文而迷离。
想到那人,心里轻微刺痛起来,思绪顿了顿,便再想不下去。
正巧身旁好友执了他的手,意兴高涨地将他拖着走,“枫岫,你来看看这个……”
于是他微微笑起来,罢了罢了,何必再自寻烦恼。
“听闻了么,三百里之外的血闇沉渊,近日来有些不对劲啊。”
茶余饭后的闲聊飘入耳里,前行的两人脚步同时微顿,不由相互对望一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路边小茶棚里转眼围拢了一圈人,皆等着听后面的故事。
“哎呀,你们可不知道啊,前阵子我街坊对面的邻居老李——”
才开个头,已有好事者跳出来打岔,“哪个老李?是不是就是那个光棍了一辈子没娶上媳妇的老李?怎么,这次莫非又看上了谁家姑娘不成?”
闻言,众人皆齐哄哄笑起来。被围在中间的发言者“呸”了一声,“去去,别打岔!不就是那个老李,但这次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呐……”
慢悠悠喝了杯茶,故意吊人胃口般,待得众人皆干巴巴地瞅着自己瞧,发言者才又续道:“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老李忽然跑来敲我的门,跟我说他最近做生意进的一批货半道给不见了。我见他满头大汗怪焦急的模样,叫他进来坐坐细说。他却摇头说要连夜去找找那批货的下落,大约是西去二三百里的地方,托我在他离家的这几日,帮他顾一下家门。”
“我当时想着,半道货丢了这事也很平常,或许找找就回来了,也没多想就答应他。谁知老李这一去月余,竟是失了踪,不但货没找回来,连人也跟着没影了。我便盘算着,即便是两三百里的路程,他骑的又是好马,一个月也足够去几趟来回了——”
言及于此,方才打岔之人又忍不住插嘴道:“怕是半途上遇到哪家美貌小娘子,跟着去了也说不定。”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发言者终是怒拍桌子,“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要听,要听。”众人连忙点头。
发言者哼哼几声,嗓音却也不自觉地压低下去,“就在昨日啊,我听闻有人带回消息,从此向西三百里开外的血闇沉渊,竟然发现了一批人畜尸骨!听回来的人说,地上尚有残余的货物,人畜已皆是化为白骨辨认不出了,只在一处尸骨上发现了个铜甸子。我去寻了那铜甸子来看,真真竟是老李的无疑!”
众人一片哗然,脸色皆变,再没有方才玩笑神情。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晚匆匆一别,竟成了最后一面。货没找回,人反也赔进去了……也不知是何人这般狠心,竟下如此毒手……”
不远处伫足而立的两人始终静默不语,闻言至此,紫衣人负手转身,“走罢。”
“喂喂——”粉衣人一把将他拉住,“你要去哪里?”
枫岫主人微微抬眸,淡淡目光稳稳落在那人面上。半响,薄唇扬起细小弧度,“你以为吾要去哪?自然是——回、船、上!”
“呼……”那人长舒口气。
夜阑人静,水天如洗。
天上一勾弯月,两三点星。四处清静寂寥,芦苇从中传来隐约几声虫鸣。
船首处,紫衣人倚浆独立。
身后卷帘轻响,一人缓缓步出,“伤势沉重之人,应该早点歇息。”
枫岫主人笑笑,“现在又把我当伤患了?白日间怎不见好友你这般医者父母心?”
身后之人同时微笑,“吾只是未见过如此好管闲事的伤患。”
“哦?”枫岫主人轻挑起眉,转回半个侧脸,“吾怎么好管闲事了?”
“想去夜探血闇沉渊么?”粉色袖袍上前,带来一阵熟悉馨香,“枫岫,你别以为能瞒得过吾。”
紫瞳微合,“血闇沉渊——你知晓这关系到什么。”
“吾只知晓,一入江湖便再无退路。江湖风雨大,并不是沾衣欲湿杏花雨,而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枫岫主人淡淡笑起,“难得你也会生出这样的感叹。”
听者无语,然终究轻叹,“即便如此,吾亦阻止不了你之脚步,是么?”
枫岫主人转身,半张脸落入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为何要阻止?好友,一直以来,吾在等你一句话——”
那人的脸始终半垂,看不出表情。枫岫主人眉目不动,“拂樱——”
想说什么,然忽见拂樱斋主手臂一动,却是将自己紧紧搂抱住了。
收在袖袍里的手紧了紧,仓促间竟不知该如何推拒。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清晰可闻彼此心跳,一个稳稳有力,一个急急如嘈。那人就这么死死搂着自己,用力得似要融入血肉般。
“枫岫,吾喜欢你。”
那一语,神魂俱飞,动魄惊心。
“吾喜欢你……”耳边溢出一声轻语,字字重击人心,“一点也不比那个人少啊……”
攥在袖中的手指终是松开,缓缓垂落。
夜风轻拂,带动两人发丝纠缠,也吹乱了淡漠紫瞳中忽而涌现的色彩。
他开口,似低叹,“吾知晓……”
“你知晓,但你还是选择……”余后的言语化为唇边轻笑,苦涩得如一杯浓酒,“哈,也罢也罢,这一刻,是吾留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
他默然,任由拂樱将他一点一滴收紧在怀里,是让人呼吸困难的紧箍。心里忽而就恍然,想笑却扬不起唇角,鼻间充盈的全是拂樱身上淡淡樱花气息,是与那素雅道香不同的……
坚硬的心蓦然酸胀起来,胸口处早已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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