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师尹淡淡一笑,“这若算是赞赏,那么师尹荣幸之至。”
寒烟翠又盯着他看了看,忽而也微笑起来,“我只希望,我与先生永远不会有敌对的那一天。”
说罢,雪白衣裙一闪,人已消失在数丈之外。
“哈。”无衣师尹唇角扬了扬,目光犹自落在女子远去的方向。许久,将案上四境局势图收入怀中,随即袖袍一卷,旁侧一架焦尾古琴顿时落入身前。
无衣师尹半合眼眸,五指抚琴一拨,霎时竹林间划出清响。
“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
“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勾弦轻笑的男子,清俊贵胄,懒懒吟出的诗句,看似潇洒闲隐中,却暗暗透出一丝忽明忽暗。
“君既已来,不若过来同坐?”
弦音如空谷幽兰,被那不疾不徐的手指轻弹,倏忽响彻竹林深处,惊起一片飞鸟。忽然猛地一阵风啸,逆袭而来,吹得竹林摇影婆娑,沙沙作响。
无衣师尹只见案上香炉中升起的徐徐青烟蓦的斜飘,再抬头时,眼前已多出一条人影。
墨渊般的眼亮了亮,身后紫金披风随着那风势疾动。“贵客前来,师尹有失远迎。”
翠绿的竹林映衬得那袭墨青身影邪魅异常,羽袖鼓荡。来者手一扬,落了满地的竹叶竟倏忽飞起,化成万千飞刃,齐齐向无衣师尹疾射而去。
只闻“铿”地一声弦动,无衣师尹眉目不动,却见漫天飞叶猛然倒飞而回,纷纷落回原地,静止不动。
“来者是客,凯旋侯又何必如此杀意腾腾?”无衣师尹轻轻将焦尾置于案上,抬眸温笑。
来者脚步一抬,原本立于三丈开外的人影瞬间近至眼前,“当师尹决意插手血闇沉渊之事的时候,便该料得今日与吾一会不是?”
一面说着,妖邪的长眉轻挑起,凯旋侯冷声道:“既是兴师问罪,又何须好颜色呢?”
“耶……”无衣师尹优雅地做出“请坐”的姿势,“问罪之说,杀伐之气未免太重。两境即为盟友,无谓的猜疑有害无益。何不平心静气地坐下商谈,各取所需如何?”
凯旋侯一拂袖,缓缓坐下,“时至今日,两境还有相谈的必要么?”说着,锐利的薄唇微勾,“兵甲武经与雅迪王遗书,还有楔子之命,火宅佛狱志在必得。”
墨渊般的眼睫轻闪,面上温雅笑意不减,“兵甲武经和雅迪王遗书,慈光之塔可以拱手相让,但若论楔子的性命……”
“哈。”凯旋侯讥诮地冷笑,“事已至此,师尹还想要包庇他么?”
无衣师尹悠然拨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哎呀呀……楔子乃吾境之人,他的生死,也该由吾亲自掌控才是。何况凡事势尽必摧,占尽了便宜,不过是一种败亡前兆而已。”
修长稳定的手徐徐燃上一支焚香,慢悠悠放入一旁香炉内,无衣师尹扬眉道:“所以我们双方交涉,诚意也要相当才好啊。”
“楔子必亡,无可转圜。”凯旋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怒意,“世人皆言无衣师尹绝不行无把握之举,但而今竟拿霸业江山去赌一人性命,吾该言你可悲,还是可笑?”
“世人所言不差,吾既敢保全他之性命,便有把握叫他有口不能言。吾或可悲或可笑,却都不及凯旋侯之……可怜啊……”
“吾?可怜?”凯旋侯不由笑起,右手三指一曲,搭上面前琴弦,一勾一拨,急音直冲无衣师尹胸前要穴。
“师尹敢为一人动情,亦敢为一人豪赌。”无衣师尹看似漫不经心,嘴上言语不停,左手两根手指却有意无意地也按在一根弦上。“而你却只敢自欺欺人,不是么?”
自凯旋侯指间飞出的弦音忽而就四散开去,飞入竹林间引起阵阵惊爆。
凯旋侯一声冷哼,搭在弦上的三指微动。
同一时间,无衣师尹按在弦上的两指也随之动了起来。
看似优雅抚琴的两人,已在无形空气间展开了一场激斗。
凯旋侯三指一动,指尖真气已化作七七四十九道,分向师尹周身各处空门打去。两人相距甚近,进退不能,四十九道真气弥天盖地,霎时四面八方地裹住无衣师尹。
“佛狱中人果然无私又无情,身为侯的你还真是尽忠职守啊。寒烟翠让人敬佩,你却只叫人可怜。”那郁郁青青的语调仍旧缓徐,无衣师尹两指一弹,劲风扫荡,吹起凯旋侯一头青黑长发的同时,竟也巧妙地将打向周身的四十九道真气尽皆封死。
凯旋侯默默抬眼,忽的收手回袖,怒极反笑,“莫怪王常言师尹口才卓绝,有军师之才,却少了王者风范。”
无衣师尹也缓缓抽手,“王者何范?军师何才?世人拘泥见识,囿见一方,如今凯旋侯又何必说这俗世定见?”
“既如此,看来今日之局已破。”凯旋侯冷冷一笑,“从今以后,双方各凭本事罢。”
无衣师尹唇角含笑,眼眸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瞬闪烁,似欲开口时,却是抢先挥袖打出万点寒芒。
凯旋侯猝不及防,待惊觉时身形倒翻而起,然襟袖发梢已被割破数处。飞退同时,只觉一尖利之物飞快擦颊而过,在白皙侧面上划出一道血痕,凝神一看,那人打出的竟是漫天竹叶。
风声凛冽中,凯旋侯身影疾速远去,耳中只闻那远远飘来笑语:“既已破局,便以此礼,借花献佛,回赠于君。”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上)
流光晚榭向来安静的客舍小院,此时一间厢房内竟隐隐传出打斗之声。
前一秒还带着淡淡忧伤言及离别的女子,下一瞬间,那雪白袍袖间赫然闪出一星寒光。
短刃紧贴手腕,泛着冷艳的白芒,宛如天山顶上最冰寒的一捧雪,削金断玉。纤细的腕骨一划,出其不意地击向身前人的腰腹。
只见身前人足尖一点,人影已凭空消失在眼前。短刃过处带起一阵风声,月白人影已反落至身后。而此时,寒烟翠黑珍珠般的眸子里杀气一亮。
纤腰反折,虚招忽的转实,寒烟翠手中利刃向后方疾挑,正刺向枫岫主人左肩肋下。
碍于胸口伤势,左肩肋下正是枫岫主人真气疲弱之处。那一剑来得速度极快,未及眨眼便已刺到胸前,似乎早已算准了此招。
眼见得手,寒烟翠心中忽而泛起一股不知是叹息还是伤感的无奈,然手下的剑招却未减慢。待得手中短刃真真刺入对方身体时,寒烟翠黑眸猛地一沉,手中竟似刺穿空气般虚无。
再一眨眼,那看似明明已被自己洞穿的身影却又倏忽不见。
回头,枫岫主人一袭风清月白,正立在几步之外寂寂看着自己,白衣飘飘,何曾有一丝伤痕。
寒烟翠不禁倒吸一口气,下一瞬却又如释重负,将手中寒刃收转回袖,微微笑道:“果然,我还是杀不了你。”
“或许因为寒姑娘原本便没打算杀吾。”枫岫主人淡淡道:“那一剑,本不该这样慢的。”
寒烟翠轻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不,是我技不如人。说服者任务既然失败,便该回佛狱领罚。”
她一拂衣袖,神态反是从容轻松了许多,“我要走了——请先生代我照顾好湘灵。”
枫岫主人微蹙眉头,半响,叹息般道:“你何不将她一起带走。”
寒烟翠摇头,“因为她不会愿意跟我走。”
枫岫主人沉默了一阵,缓缓道:“一入红尘,半生飘零。枫岫连自己都不得保全,又何德何能去照顾他人?她若跟着吾,不过徒增许多危险罢了……”
“只要能与爱的人在一起,刀山火海也成浓情蜜意。你以为湘灵离开了你,还能够一生幸福吗?”
“但她至少能得一世平安。”枫岫主人那双烟霞朦胧的紫瞳变得更深远了些,他静静望着寒烟翠,唇角泛起的些微碎散笑意,竟让人觉得无声温柔。“人活得越久,阅历与意识便会不同。或许眼前沉溺的,到头来回首不过一场好笑的幻梦。你们终究会明白,爱不会是人生的全部,而执着于一人更不会是爱的全部。”
这一次换寒烟翠沉默良久,最后,幽幽轻声道:“所以在你们明白之后,才那样冷漠的对待自己的情爱,是么?”
闻言,枫岫主人唇角扬起,那动作却是涩然,“寒姑娘,杀戮碎岛才是湘灵的归宿,你……”
“我不会勉强她。”寒烟翠打断他的话,“我尊重湘灵自己的选择,希望先生也同样。”
或许正因为她也是同样坚定执着的女子,所以才明白那样的一片痴心,海枯石烂也不可回转。她不愿将任何强加于她心爱之人,绝对不愿。
“我知晓先生会保护她的,因为你我为着她的心,都是同样。”说这话时,心里隐隐的痛楚与酸涩彼此纠缠。她闭着眼转身离开,心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啊。
坐在房内的人不动,女子的身影渐渐走远,花红柳绿间逐次模糊了她一身雪白旗袍,娉婷而高贵,一如初见。
“翠姐姐,翠姐姐——”
窗外有人跑过,带着气喘的呼喊。
远处的人不由停步,听得一柔美女声喘着气,道:“让我……让我送翠姐姐一程……”
房内独坐之人蓦然轻叹口气,随即,漫不经心地扬起唇角,“无衣师尹,你何时也学会做这鬼祟偷听之事了?”
听得廊檐下有人干咳两声,随后一道紫金人影推门而入,“惭愧啊惭愧,原来早已被发觉了——”
枫岫主人自倒一杯茶,眉眼不抬。
无衣师尹密长的眼睫闪了闪,带着一贯温文的笑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吾常言道,世上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是啊。”枫岫主人自顾自地喝茶,“近日来一羽赐命连续暗杀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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