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剑气刹时消散无形,招过惊鸿,尚未让人看清,那一袭紫衣已然优雅落地。拂了拂衣袖,淡淡看向眼前人,“所以吾说,你根本杀不了吾。”
慢,的确是太慢,那人说得一字不错,自己出剑何时竟慢至如此?
无衣师尹忽而发觉自己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那素来稳定沉着的手,此时几乎拿不稳那剑柄。
收剑回鞘,剑锋差点割伤了自己。无衣师尹默然看了看对方,那人一半的脸隐于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明灭不清,看不出悲喜。
他不知自己当下是何种表情,想必很是难看。
心里好似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心念希望憧憬,甚至于愤怒挫败悲伤绝望,都随着那诀别般的三剑,付诸流水,东逝而去。
他有些茫然,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四周萦绕着梦初醒时,那迷迷糊糊的不真切感。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自己这是在哪里,今夕又是何夕?
自己是谁,而面前这个人,又是谁?
该忘记的时候,总是兹兹念念;该想起的时候,偏偏什么也想不起……
他将手中的剑抛还给那人,那人默无声息地接过。还是那样漠然疏离地看着他,遥远,悲悯。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自己忽然不认识了。
无声张了张唇,却有什么哽在喉咙里,让他觉得发声也困难。他闭起眼,狠狠倒吸一口气,吐出的却只有一字:“滚!”
他听见那人走过来的脚步,很轻很缓,如踩在云端彼岸。随即,他被那人抱住了
他未睁眼,默默感受着属于那个人的气息严严密密地纠缠着自己,那双手臂温柔而有力,轻抚着他的背脊,安慰一般,告别一般……
他想,这个人,只怕是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反而不晓疼痛了,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似都随着那一瞬知觉,缓缓沉落下去。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他伸手,反抱住那个人,手指慢慢沿着那人的腰线移动,轻柔无声。却就在指锋将要疾点上对方悬枢命门两穴时,自己的身子竟反先软倒下去。
墨渊的瞳一瞬剧烈震荡,几近破灭开来,那原本便深邃的黑,如今更是充满死寂般的沉肃。
眼皮倏忽沉重,那股幽香,是……
意识渐次朦胧时,只觉那人将他轻轻放下,他不禁在心里发笑——好啊,你又赢了一次,连最后一次你也赢得果断漂亮,吾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觉得有一双手轻抚过他的发,有一个声音贴着耳廓传入心底,冷冷清清,温温存存:“江湖路远,好友珍重。”
……江湖路远,好友珍重……
……哈哈,哈哈哈……
……终于,在最后……
……你还是唤了吾一声,好友……
……那香,是“虚妄”么……
……果然,一切都是虚妄……
……原来,这就是你给吾的结局……
……可笑的是,吾竟依旧……
离去的时候,那人已是睡熟。
理智劝他不要迟疑,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最后一眼。
师尹沉睡的脸很苍白,眉峰紧皱着,不似一贯的儒雅温柔,也不似杀人时的暴戾冰冷,竟是有点……陌生么?
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心疼起来。
转身,任由那样的痛如针般密密扎住胸口。他觉得自己有点咎由自取,纵是痛死了,也不值得同情。
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将师尹予他压制毒性的药揣在怀里。脚步越过搭在架子上的月白长衣时,顿了顿,发出一声细如微风的叹息,而后掩门离去。
没有什么可带走,也没有什么可留下。
终究是,孑然一身,云淡风轻。
寒光一舍,再回来时,已是恍如隔世。
满园枫华如昔红艳,诗意的血色,似主人家般高傲清隽,不染世尘。
枫岫主人缓缓步入园中,流云暖榭,紫幔轻舞。那双带着一层薄薄烟霞的紫眸一时不知是亮还是黯,就那样默默站着,默默望着满园红枫。
忽的一阵风起,凄凄秋意,顿时化作无尽柔媚春光。
枫落转樱舞,馨香暖送,命世风流。来人手一拂,时令交替,万物回春。
真是,好熟悉的景象
“娇兰傲梅世人赏,却少幽芬暗里藏。”
“不看百花共争艳,独爱疏樱一枝香。”
紫衣人回身,惊鸿一瞥。那一双琥珀色的眼,恍如自天涯尽头而来,转瞬却已到咫尺身前。
“是你来了——”
“是吾来了——”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下)
“吾要的东西呢?”
风流眉目依旧,然说出的话已是全然陌生。
枫岫主人手一扬,袖中一物平平飞入拂樱斋主掌间,却是一块晶莹美玉,冰彻霜白,清圣无暇。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神源。”拂樱斋主缓缓摩挲着手中美玉,唇角弯起了意味深长的弧度。
“湘灵呢?”
闻言,拂樱斋主向身后一挥手,后方遂走上来两个小喽啰,中间用刀剑架着的正是禳命女湘灵。枫岫主人眼光落在女子脸上看了看,复又盯住拂樱斋主,“敢以杀戮碎岛王妹之命要挟于吾,若有万一,佛狱又怎生向戢武王交代?”
“哈!”拂樱斋主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狡黠,“世人皆知禳命女与枫岫主人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倘若禳命女忽然暴毙,你说戢武王会找上谁去?”
“更何况,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拂樱斋主眼波一转,“对于禳命女的安危,你难道真一点责任也无?”
枫岫主人淡淡摇扇,对于拂樱斋主的冷嘲热讽,却是不愿多做纠缠,“既如此,交易已成,枫岫告辞了。”
“且慢。”
拂樱斋主一使眼色,手下人即刻点住了湘灵睡穴。拂樱斋主亲自将她放置一侧凉石上枕好,再抬眸时已是眼角含笑,“青梅时节,故人旧居,不如坐下来喝上一杯,可好?”
“君既已陌路,又何必这番刻意?况枫岫不喜饮酒,是你素知的。”
“你我终归相交一场,这一杯绝情酒,你当真不同吾共饮么,好友?”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五月初的细雨,总带着青青郁郁的湿气,氤氲迷离,青的是青梅,郁的是人心。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之时么?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是啊,没想到这一场局的开始与结束,竟是如此相似。”
风一过,拂起千重紫幔轻飞,对坐的两人齐齐举杯,将杯中珀色温黯的酒一饮而尽。
“你早就知晓吾之来历,是么?”
“这个自然,吾之任务,本是暗中监视你,伺机打探武经与遗书的下落。”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亮起,讥诮与狡黠彼此交融,反成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揶揄。
酒喝得很快,全不似平日细品慢尝的喝法,转眼间已是几大海下腹,这两人似乎下定决心今日要把寒光一舍的藏酒搬空。
“去年重阳之约,之后发生的种种,皆是你一手布置好的,是么?”
“是。吾等了百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你一日不入江湖,吾便一日寻不得可趁之机。”
“禳命女,寒烟翠,以及吾,你精心算计,只为引我们入毂。”
“天时地利人和,吾其实什么也无须做,你们自己就会心甘情愿的钻进来,不是么?”
持杯的手顿了顿,那淡淡紫瞳中闪过一丝笑意,嘲讽得很,“不错,你最擅长的,便是掌控人心。”
再饮下一杯酒,拂樱斋主眼中已有得色,“但你的确是这世上最令吾头痛的对手,只因要取得你之信任,实在需要吾花上太多力气。”
“演得一场好戏啊。”枫岫主人淡淡道:“不过终究还是得偿所愿,吾该向凯旋侯道一声恭喜。”
“一个人若开始感情用事,那么离失败也就不远了。”拂樱斋主轻笑一声,“枫岫啊枫岫,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哈。”酒味入喉总是莫名苦涩,枫岫主人却仍是一杯接一杯,“对一个无情之人讲情,的确是吾糊涂了。”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一同喝酒么?”
眼看对面那双薄唇微微抿紧,拂樱斋主忍不住扶桌而笑,“那一次,你还在为另外一个人伤心——那时候吾拂樱算什么呢?不过是你猜测怀疑的对象,试探吾,利用吾,相伴百年也不过如此。所以枫岫好友,可别说得你自己有多么仁义道德似的。”
那笑声似被雨水淋湿了,风一吹,四散飘荡开去。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后又是一杯浓酒入喉,辛辣的滋味让那不惯饮酒之人微微蹙起了眉,粉白长发迎风飞舞。“真是可笑啊,明明还未过多久,却已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那个时候的你,又可曾想到也会有今天?”
“吾没想到的,不过是吾终究信了你——”
“哈,吾也没想到,你如今竟会跑来送死!”
琥珀色的眼波落在枫岫主人面上转了转,不知是那雨色还是酒意的关系,那双犀利明朗的眸子如今却染了几分虚幻绮丽,“前日无衣师尹才向吾坦保你之性命,而如今……呵呵,真不知可怜者究竟是谁呢。”
“送死?哈,你又焉知送死的那个不是你?拂樱,再度交手,你真有十足的信心再败吾一次么?”那淡得如风般的语调,从枫岫主人一贯冷漠的唇中吐出,“吾并非无智到甘愿送死,吾只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你不必拿话来激吾,吾对你绝不会手下容情。你若活着,终究会是佛狱的隐忧。”
枫岫主人无声笑起,酒喝得愈多,他那双迷雾朦胧的眸子反是更亮,清明幽深,“这段日子,吾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吾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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