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的那套衣裳,身上和剑身都没有半星血迹。
阿飞终于还是听了自己的话,没有杀死那个大夫。
宛如灵犀相通一般,阿飞蓦地向李寻欢看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李寻欢还以微微一笑,心中松了一口气。
突然,阿飞的笑容凝固了,箭一般向李寻欢飞掠过来。正当这时,李寻欢觉得周遭空气有如波浪般一阵扭曲。阿飞明明正在急速接近自己,李寻欢却觉得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扭曲。
李寻欢从梦境返回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阿飞手臂上的一件白狐斗篷。
“当初,你为什么和那个大夫一同来找我?”
“这山里没有貂,却有一种白狐狸,很是珍稀。等我猎到了,我用那毛皮给你做一件斗篷。”
李寻欢这才明白,为什么少林前辈会说入定乃是心境的极大磨练,又为什么有人入定后十年八年也不醒来,只因梦中度过的时光,见过的人,正如现实一般,经历了就再难割舍。
庄生晓梦迷蝴蝶(上)
李寻欢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铁传甲欣喜若狂的脸。他眨了眨眼,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是往常宿醉醒来的状况。他呻吟一声,闭上了双眼,慢慢吞咽着唇间清凉甘甜的液体。
一个女声轻柔地道:“你们莫急,他刚刚醒过来,体力还没恢复,先让他稳定一下。”
李寻欢喝了两碗米汤,神智逐渐清醒。铁传甲拿了些松软的烤肉递给他,道:“少爷足足入定了一周,难怪饿成这样。”他朝远处打坐的心树大师点点头,道:“昨天早上,少爷从入定姿势换成了平常入睡时的姿势。心树大师说你已退出了入定状态,但还要一段时间熟睡来恢复精神,这是入定后人体的自我保护,以防陡然惊醒,心神还停留在梦境中,接受不了现实而迷乱。”
李寻欢狼吞虎咽,把铁传甲拿来的烤肉和干粮吃得精光,觉得浑身有了气力,便要沐浴。铁传甲扶着他来到屋后的涧溪中。
数日入定,虽然不吃不喝,不言不动,却是极耗心神。不仅皮肤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头发胡子也长得极长,蓬乱不堪,有如野人。李寻欢在铁传甲帮助下脱去衣服,泡在溪水里,一面取出小刀,以溪水为镜,一点点修整仪容。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寻欢也不回头,笑道:“王公子连在下沐浴的片刻工夫都等不及么?”
来人在他背后停住脚步。王怜花笑道:“李探花心情甚好,可以想见梦中必是称心如意。是否左拥红颜知己,右抱知心爱侣,坐倚家财百万,膝下爱子承欢?”
李寻欢手一抖,下巴划了一道口子,苦笑道:“王公子真是善颂善祷,听得李某浑身汗毛根根竖起。”
王怜花坐在溪边,欣赏着李寻欢的窘状,诧异道:“既然不是,为何李探花眉梢眼角俱带笑,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李寻欢泡在溪水里,悠然笑道:“少年一般沉不住气,少年一般心急火燎跑来询问梦中见闻的,可不是李某吧?”
王怜花喃喃道:“你若再不快点,只怕七七也要等不及跑来了,到时候管保你一整天都出不了这条小溪。”
李寻欢沐浴完毕,换了衣衫,神清气爽出现在众人面前。朱七七赞道:“玉树丰仪,果然是风流探花郎。”
铁传甲用找出的被褥皮毛铺好座位,扶着李寻欢坐下。他服侍李寻欢整整十年,做这些早已驾轻就熟。李寻欢望了望围坐在他旁边的众人,奇道:“我只入定了一周,怎么你们都好似不认识我了?”
铁传甲微笑道:“不怪他们几位,就是我和少爷熟得不能再熟,也觉得少爷举止有些陌生。”
李寻欢舒舒服服地伸开长腿,握住铁传甲递过来的酒壶,微笑道:“那也许是我在梦里度过了七年的缘故。”
于是李寻欢开始叙述梦中经历,直讲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纵然都有入梦经历,也都听得目瞪口呆,大觉不可思议。最后,他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摇了摇已空的酒壶,笑道:“我们现在这样,倒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神怪志异笔记。那些隐世避居的神仙不都是一面喝酒,一面聊着自己上一世凡间经历打发时间的么?”
心树大师微微笑道:“李探花此言,可以说已得入定真意。凡人百岁已算长寿,百年间悟得的人生真义极其有限。入定却能打破人生寿数限制,在梦中历经生生世世,以此锻炼心境。李探花在飞剑客梦中度过了七年,对人生感悟必定更加精深。”
李寻欢喝了一口酒,叹道:“梦中已度七年,醒来仅过一周,其中奇妙,真是难以言说。”他若有所思,向朱七七问道:“七七曾反复警告,叫李某入梦后不得插手梦中诸事,以免修改阿飞记忆。但李某与记忆中的阿飞共同生活了七年,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朱七七叹道:“我虽然多次入梦,却仅仅作为旁观者看着梦里百态,别人根本看不见我,我也无法和别人交流。像李探花这种情况,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树大师叹道:“入定本是佛门传承最古老的功夫,玄妙难以分说。依我说,李探花看到的,既是阿飞的记忆,也是李探花自己心中所念。”
李寻欢思索了一会儿,叹道:“李某愚钝,还请大师明言。”众人也不解其意,一同望着心树大师,等他解说。
心树大师暂不解释,先问李寻欢道:“苦渡师叔的留言,禅境中大悲大喜,非大决心者难以脱困而出,李探花是如何离开梦境的?”
李寻欢答道:“当时梦境中异象横生,我想再待下去恐怕会对阿飞的意识有所妨碍,决定离开。心意一起,顿时脱身。”
心树大师道:“阿飞怀着对沈大侠的一腔怨愤入梦,困于童年丧母的孤苦回忆。当时童年阿飞最需要的是什么,李探花不会想不到吧?”
李寻欢怔住了,道:“大师是说……童年的阿飞把我当成了沈大侠的替身?”
心树大师点头道:“恰好李探花对飞剑客义气深重,对童年阿飞照拂有加。这样一来,他的记忆和你心底所念息息相通,因此才水乳。交融,交流无碍。否则就会像朱女侠所说,你入他梦中,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你。”
李寻欢怔了片刻,才苦笑一声,将壶中酒一饮而尽。心树大师道:“这也是我的推测,未必就是事实。好在飞剑客和李探花几乎同时脱离入定禅境,进入正常睡眠状态。再过一刻三分估计就会苏醒。到时详细问他梦中情景,说不定能推断出真相。”
熊猫儿喃喃道:“你们说了这么多,仍然没有想出唤醒沈浪的法子。”他蓦地发现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讶道:“我说错了?”
朱七七默默地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王怜花叹道:“熊猫儿还是直肠子。你不想想,沈浪是因何入定的。”
熊猫儿道:“自然是因为七七做的那个梦,但和李探花的叙述有什么关系?”
李寻欢慢慢道:“如果有人能进入朱七七的那个梦,和梦中的沈浪交流,问清楚他看的人到底是谁,对唤醒沈浪必然大有帮助。”
庄生晓梦迷蝴蝶(下)
自从阿飞和李寻欢退出入定,进入熟睡状态,众人就把他们抬到了山下竹楼里看护。朱七七等人几日不眠不休,早已困倦不已。李寻欢便劝说他们去休息,自己坐在阿飞房里守护,等待他醒转。
李寻欢默默回忆着自己和阿飞的相识经过。关外大道相邀,荒镇酒店初识,假扮梅花盗相救,林仙儿挑拨下割袍断义,醒悟后陪他一同面对上官金虹……一桩桩,一件件,原本那些记忆宛如刀刻石镌般清晰,回想起来却恍如前世。而梦境中的七年相处,鲜活得有如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回忆到后来,他几乎都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沉默地思索着,不知不觉窗外日头已经西移,满室霞光。阿飞在床上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叹息。李寻欢猛然一惊,来到阿飞床边,见他眼皮不住眨动,嘴唇翕张,正是熟睡后即将醒转的模样。李寻欢扶起他的头,拿起桌上的水碗,细心喂了些米汤给他。
心树大师嘱咐,入定后醒转的人首先要喝些米汤,以稳定心神。李寻欢少爷出身,从来都是别人服侍他,哪里服侍过别人。梦中时,童年的阿飞打猎回来时常生病发烧,李寻欢一向如此把他抱在怀里,喂药喂饭,七年下来早已熟练自如。
而阿飞也像是被人如此服侍惯一般,喝了满满一大碗米汤进去,才慢慢睁开双眼,一望见李寻欢嘴唇便咧开了,双目异彩连连。无论是谁都不会误解这个表情的含义:分明是无限欢喜,无限悦乐,幸福得打心眼里都要笑出来。
李寻欢受了他的感染,也微微笑道:“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阿飞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的床,示意要李寻欢也躺下来。李寻欢不解其意,只是微笑,心中纳闷。
阿飞见李寻欢一动不动,眼中闪过责备。他直起腰身,双臂伸出,陡然抱住了李寻欢,额头紧紧压在李寻欢额头上,侧过脸与他面颊轻轻厮磨。
被阿飞抱住的那一刻,李寻欢身子僵直了。他从小身份尊贵,奴拥婢绕,几乎没有同龄伙伴。长大后伤情避世,极少和人亲近。虽有寥寥几名知己,相见时也是豪爽饮酒,大声谈笑,哪曾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候?
李寻欢一生只爱慕过表妹林诗音一人,但年轻时候放浪形骸,“浪子”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看阿飞一举一动,情意绵绵,旖旎无限,这哪里是对待比自己大上十几岁的年长好友应有的举止,十足十是面对倾心爱慕相约白首的爱人伴侣。
男子娈宠情事,他也曾有所见闻,付之一笑而已,从未想过涉足其中。像当下这样,被同为男子的知己好友当成爱侣紧紧拥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以往和阿飞相处,阿飞对他敬重有之,关心有之,却从未有过逾矩举止。不知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