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尽头是寂灭。他静静躺在地上,看上去对沈浪的话毫无反应。
沈浪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同情和关怀。
“阿飞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山顶,眺望山下的我和白飞飞摊牌。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呆呆地一直望着她,后来便对我发起怒来。他的剑可真快!连我也不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将他制住。”
原来,这就是最初阿飞从普通入梦忽然变成深度入定的由来,也是一切肇因。
“他受了伤,意识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把我拖入了他的童年回忆。”
不,不是因为受伤,那是阿飞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愤。一个看着母亲在贫屋中悲惨去世的少年,一个认定“不成名我只有死”的少年,一个说出“我绝不欠人家债”的少年,如何期待他对弃自己母子不顾的生父抱有自然的眷恋和孺慕之情?
“我看到白飞飞心丧若死,不肯吃药,不肯进食,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看到阿飞六岁时第一次打猎,腿磕在石头上青了一大块,一路哭着回家。我决定随阿飞出梦,好好补偿他。然后,我们都看到了你。”
“你在阿飞母亲灵床前说了那番话,当时阿飞双目噙泪。本来我们立刻就要离开梦境,但你出现后,阿飞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我和他留在你们身边,看着你照顾小阿飞。”
说什么一段记忆改变全部梦里的自己,阿飞那么了解梦中七年,因为他一直就在身边。
“我也想留下来看着小阿飞长大,所以教了他不被梦中人发现的法子。夜间,他站在你和小阿飞的床边,低头看着你。你给小阿飞讲故事,他坐在你们身后,带着柔和的笑容静静听着。而梦中的你毫无察觉。”
“他渐渐变得大胆。有一天小阿飞进山打猎,你在火堆旁小憩,我从外面进来,看见他坐在你身后,虚抱着你,头轻轻抵在你的脖颈上。他于你只是一个幻影,他的手臂穿过你的身体,丝毫触不到你,但那一刻他显得十分满足。”
李寻欢轻轻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低,有如梦中一声叹息。沈浪轻轻弹出一粒石子,一溪水影乱晃。
“有果必有因,当时阿飞入梦未久,受梦境影响并不深刻。梦中牵绊,皆是现实种因。”
石破天惊,一言惊醒梦中人。
入梦不过是临水照影,真相还向现实觅。
他对阿飞,阿飞对他,也许很早之前就起了变化。
而他对林诗音犯下的错,不知不觉又在阿飞身上重演。
“阿飞向来决绝果断,对敌如此,对自己亦如此。我已从入定中苏醒,不知道你们后来入梦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去看他的时候,见他摆出了金刚盘坐的姿势。”
金刚盘坐,乃是佛家静坐无上大法,施法者自封五识,堕入意识深处,杜绝一切外魔侵扰。除非施法者悟道出定,否则将保持入定至死,没有任何办法唤醒。
“心树大师说已无计可施。李探花向来理智,把梦中经历直接当作一场大梦,慢慢忘怀即可。阿飞已经寻到了他想要的生活,如果他从此永不苏醒,亦是他的造化。”
阿飞趺坐在石柱下,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孤峰一般挺直,花岗石一般坚定。
沈浪、熊猫儿、王怜花,这些武林中百年罕见的人物俱是惊才绝艳,宛如人中龙凤。
但李寻欢却觉得,面前是平生所见最英俊的一张脸。痛苦和挫败使这张年轻的脸增添了成熟魅力,令人心神迷醉。
他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把阿飞拥在怀里,正如沈浪叙述中阿飞的幻影对他所做。入定中的阿飞呼吸绵长,微弱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犹如情人间最轻柔的密吻。
山坡下,心树大师的诵经仍在继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舍生求道有前踪(上)
五识一旦封闭,对外界种种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切外魔都不得入侵,外来意识更不可能入其梦中。
“再看到那种神情出现在你的脸上……我会发疯。”
就是因此阿飞才断然封闭五识的么?宁可一世堕入无知无觉的深渊,只为爱人脸上一个最细微的不快表示。
生,或者死。
得,或者弃。
阿飞的世界,简单纯粹,黑白分明。就像他的剑,从不犹豫,一剑刺出,有去无还。
阿飞的脸部线条瘦削冷硬,就像大理石塑像一般,没有温度,没有知觉,没有反应。
少林寺的一处山坡上,有数十个半人来高的山洞,供精修佛法的僧人面壁入定。洞口堆着树枝茅草以遮蔽风雨。里面的人全是一个模样,瘦削,肮脏,毫无生气。夹杂着草叶的须发盘结成团,眉眼糊着蛛网,衣衫褴褛,身上散发出一股沤烂和腐臭的气息。
李寻欢经常上少林找心树大师对弈说禅,每当他路过那处山坡,总会驻足一刻。他一向热爱生命。在他眼里,恢弘的落日,清新的空气,甘甜的泉水,佛前淡薄的檀香气味,这些都是好好活下去的意义。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探寻生命的终极奥义而忽视了现世生活。
阿飞才满二十,正是人生最美好最灿烂的年华。
三年前,他的剑就已迅如流星,势如惊雷;现在,他的剑根本无法用快慢来形容。就像突然降临的噩梦,摄魂夺魄,倏息间夺走人反抗的念头。
李寻欢根本无法想象,终其一生,阿飞只能盘坐在这里,对外界毫无反应,任凭虫蚁和皱纹爬上英俊无匹的面庞,带着釉色光泽的年轻皮肤渐渐皴裂如旱季的土地,失去弹性。然后,在一片黑暗寂灭中,静静等待死亡带给他永恒的宁静。
铁传甲又在细看石壁上苦渡大师的留言,尽管那几行字的每一笔每一划他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来。他怕再多看李寻欢一眼,泪水就要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已经是阿飞自封五识后的第三十天了。心树大师和沈浪想了各种法子,李寻欢也一次次尝试走进阿飞的梦,全是徒劳无功。阿飞的五识封锁得非常彻底。他们面对的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没有生气的岩石。终于到了第二十五天,心树大师叹息着说:“放弃吧,无法可想。”
李寻欢从未向众人解释过什么,他一直凝视着阿飞。如果说之前熊猫儿等人对李寻欢和阿飞的关系还有看法或误解,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李寻欢的目光传递的温度,足以让玄冰熔化,包含的份量足以使钢铁摧折。面对李寻欢的沉默,纵使铁汉也会战栗,不由自主敬畏着造化弄人的可怖力量。
朱七七走了。沈浪醒来的当日,朱七七就找到了他。面对朱七七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质问,沈浪只答了一句。
“七七,在入梦之前,我不知道一直看着的人竟不是你!”
朱七七拍了拍衣裳,叹道:“求仁得仁,我无憾矣!”便转身走了。熊猫儿陪她一起下山。经过谷口时朱七七站了很久,那里正是苗女红药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是一切的开始。沈浪立在半山腰的平台上,也望了他们很久。
一对武林中人人欣羡的神仙眷属,竟被一个梦拆散,铁传甲真不明白他们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但他已无暇操心别人,少爷现在需要他照料。当他随沈浪等人找到李寻欢时,看见少爷孤零零地站在石柱前凝视着阿飞,铁传甲掉头下山,去苗人集市上买了些生活用品回来,又在平地上搭了一个草庐。棉被,干净的换洗衣服,锅碗瓢盆,米粮,油盐,还有必不可少的酒,这些东西足够用上数月,堆满了小小的草庐。
上一次铁传甲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李寻欢,还是在林诗音初嫁时。那时的李寻欢,颓废,绝望,说话有气无力,走路摇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悲痛和自责压垮。酒喝起来不要命,咳嗽得喘不过气,一刀一刀不停地刻着林诗音的木像,看着这样毫不珍惜自己人生的李寻欢,铁传甲只有暗暗叹息。这一次,李寻欢沉静多了,他甚至没有碰一下酒壶,而大口大口喝酒的人却是铁传甲自己。
上一次少爷用了十年时间才恢复。铁传甲不知道这一次李寻欢需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余生。李寻欢的目光深邃得令铁传甲无法琢磨,他一步不敢离开少爷。
第三十五天凌晨,天下起了小雨。铁传甲在草庐里醒来,阿飞安安稳稳地坐在草庐里,身上盖着一条棉被。李寻欢却没有在他身边。铁传甲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忙去找。到了山下,只见李寻欢正跪坐在心树大师对面,向心树大师说着什么,沈浪坐在一边,眉头深蹙,像是在思考。
铁传甲见李寻欢无事,松了一口气。一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阿飞只要还有一口气,小李探花就断不会轻生。你不用那么紧张。”却是王怜花。
铁传甲脸上一热,想不到他的担心被众人全都看穿。他虽然不怕人笑话婆妈,却不想让李寻欢被人看轻,讪讪道:“少爷多日没有好好进食,既然下山来了,我去打些猎物来好好补补。”
王怜花笑道:“不忙,眼下有一事,需要你来做。”他指着李寻欢道:“小李探花正求心树大师,要他传授‘他心通’,想试试看能吸引阿飞的意识入他梦里,从而唤醒阿飞。这法子需要四个人为他护法,少一个人都不成。我要你拒绝他。”
铁传甲问:“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不试一试?”
王怜花叹道:“阿飞是沈浪的儿子,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沈浪也会去试的。但那法子据说十分危险,如果没有修炼过佛家禅功,施行时就会心魔丛生,走火入魔,全身经脉寸断而死。李探花从没有佛家功夫基础,强行施展,大有不妥。”
铁传甲吓了一跳,忙道:“那可使不得!”
王怜花拍了拍他肩膀,道:“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心树大师已经被说服了,我看沈浪也快了。但只要你我二人有一个不同意,小李探花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