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默不作声。
“殿下,怎么去了一趟符山你就真成吃军粮的了。”龇龇牙,这一身与符山平民别无二致。
望着低低的院墙挂的枯藤子,撒加心情郁卒,该不会又是推测有误吧,明明最可疑的迹象都指向了归止郡。还有哪里被遗漏了呢?
忽然电光火石。
“迪斯,我们走了这么些地方,却忘了一个地方——县衙。”
偷偷摸摸把每个角落都探了一遍,最光明正大的地方,他们没有去。
归止郡的县衙威严但破旧,说什么青砖画檐,青砖断的断破的破,画檐更是荡然无存。楹柱漆都掉光了,悬了一副正儿八经的对联:“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喊冤鼓处处尘埃,破墙之下摇摇欲坠,唯门口的石狮子炯炯有神。
“来个敲鼓的就好了!”迪斯蹭了蹭鼻翼,这样才能光明正大进去,不然又得半夜爬起来溜墙根。
难得出个太阳,包子铺的掌柜眯着眼睛,听到这样的浑话接口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好久没听见鼓声了啊,这样的太平日子,多好!”拉长了声音,说着把棉袄解开捉虱子。
“真有这么好么?”
“不是我说,这十郡八县的哪有比得上我们归止的,苍天有眼啊,有个好的县老爷,比什么都强!”一条街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家户户安心做买卖,“客官是要寻谁呢?捕快早都回家过年了。”
“过年?”迪斯张大了口,“这么大个衙门没人管么?”
掌柜的嘴巴一努:“那里不是。”坐在石墩上的看门衙役头发花白,正瞌睡。
太平至此,这县官当得悠闲得可以。
撒加微微一笑,状似自言自语:“真想见见这个县老爷,能将一郡管得如此放心,确实难得。”
“前两天还见县老爷出来溜达,挑了两个包子还非要给钱。莫说两个,就是十个一百个也……”掌柜的一脸咂舌,恨不能将包子笼都送给县老爷才甘心。
听出些许苗头:“同是一条街上,还得巧遇?他不常出来?”
一条街,就一个包子铺,吃个早点总得碰上吧,一个月碰个十来次不难吧。
“我们县老爷好读书,光书就几架子。身子又弱,不大出门。平常都师爷说了算,师爷也是好师爷,这阵子回家去了。”
溜达了一圈,与别处一样,县衙后边是官舍,寻常得很,院墙不高,听得见孩童嬉闹声。
“殿下。”从墙沿上跳下的迪斯脸色刹那白了,“我眼花了。”
“怎么了?”
“四皇子、我看到四皇子了。”
“沙加?该不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
迪斯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看不到脸,不好说,殿下,你上去看一下吧。”
院子里一家人,一女子端坐椅子上绣花,一个大孩子逗弄着布兜里的小孩子。
最旁边的县官背对着这边。斜斜躺在躺椅上白色罗衣宽长曳地。右手拿书、左手搭在藤椅,那金色的长发垂下如瀑,与沙加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不但当知县了?还拖儿带女?撒加定了定神,示意迪斯悄悄离开。站在墙外,冷风吹得心思乱。震惊、冷静、惘然、焦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两个孩子兀自嬉戏,睡在布兜里的小孩也是金色发丝。
沙加比自己略小三个月,阿布又比沙加略小一些。如能记得起极小极小的事,自己必定也曾用稚嫩的手好奇地逗着皇弟们吧。
记忆里,有一个小孩独得父皇宠爱,时常偎在父皇腿上睡觉——那是自己的孪生弟弟。五六岁的小孩子也是能看出大人的偏爱,所有的羡慕目光都胶着在那个人身上,自己也是。
正是这些羡慕的目光化作了恨的利剑,将他生生杀死了。
母后的哭泣在黑暗里那样清晰,夜夜萦绕在梦:“撒加……不要忘记,你的亲生弟弟,被她杀死了!”“撒加……是他们,害死了……”“撒加……母后无能……不要放过他们……一个都不要……”从那时起,她开始神志不清。
事情没有结束,弟弟死后的某一天,娑妃自缢了。沙加赤着脚,一直站在娑妃悬梁的位置,仰着头,三天三夜,如同痴傻。
“皇后娘娘,是你害死了我的母妃吗?还是淑妃娘娘?”八九岁的孩子,沙加的目光透彻无惧。
“皇兄,母妃会像你的弟弟一样永远不回来吗?”大病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叫皇兄。
死亡,网走了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恨,恣意横生,将所有人越缚越深。
孩子咯咯的笑声从墙那边传过来,破碎了撒加的记忆。如此从容地在躺椅中看书,必是胸有成竹了,莫非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撒加猛然转身,心中冷笑:好吧,沙加,既然是你特意选择的相会方式,我又何必欲盖弥彰。
院门吱咯一声慢慢推开,风挟寒意而过。女子抬头,满是惊讶。
“这位壮士,您找哪一位?”。
“找一位故人。”
这里只有自己一家子,女子茫然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客人,又看了看丈夫。
撒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忽如溺水,断了思绪。背影如此神似,面容也是清瘦儒雅,三分相似,却绝对不是。沙加睁开眼是摄人的冰冷和凌厉;这位知县,嘴角扬起的笑,美玉一般人畜无害。
知县不掩诧异:“您是……”
环环相扣——那些苦思却串不起的片段,霍然间首尾相连了——原来,沙加是这样掩人耳目。
可惜,自己过早踏进院子,太冒失了。
“中秋曾与师爷相约,不想逾期,敢问大人可知师爷现在何处?”随意编的借口,如何全身而退,只怕已打草惊蛇了。
“师爷家在千里外,壮士要寻,不如待来年师爷归府。”彬彬有礼。
“打扰了!”后退三步,转身离开。
知县看着撒加的背影,摇摇头把旧书翻了几页,蓦然停住,与女子对视。
“大人也觉得这个人有蹊跷么?”
布兜里的孩子终于被哥哥逗弄醒了,张口哇哇大哭。
“迪斯,马上走。”离弦之箭般急切,两人策马扬鞭向东飞驰而去。东三十里是归止湖,潋滟百顷湖光。
“殿下那里有只船。”迪斯欣喜若狂,小篷船顶如小荷,有一船夫头戴蓑笠,跌足端坐于船头。
撒加心下一沉,环看四周,四下无声,死气沉沉,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迪斯,你在这里呆着,我先去看看。”
此处气氛有异,迪斯急了:“不如属下去看,殿下在这里稍等。”
“反正已打草惊蛇,免不了一场恶战。迪斯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指示。”
心知争辩不过,迪斯拔出腰间长刀,警觉地观望四处,枯草一片,有的委于地上一派颓然,也有瑟瑟风中高过人头。
第三卷●第一章●西风瞥起云横度 【中】
湖波荡漾,船夫蓑笠微垂。他手指微捻,耐心等着,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忽又停下。
刀气剑气四溢,慑得万物肃然。
船夫冷笑,竟然被他们找上了门。好在自己抢在了他们前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棋逢对手,不是更有趣么?右手覆于右膝,作降魔印姿势,四下越发肃静。
那两匹马一停一行。停者立于远处,杀意横生;行者,马蹄声笃笃向这边而来,有条不紊而无猛戾——他是修炼得老成多了,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都能气定神闲。
船夫心思一凝,什么也不说就开打,也不适合。手掌缓缓向外,变换做慈悲的与愿印。
小舟前,马停驻。
“沙加吗?见了皇兄怎么也没一声招呼?”来人声音低沉笃定。
船夫抬起头,长眉如柳,眉间一点红——果然是四皇子沙加,微勾起一抹笑: “早知你被发落到边寒苦地去了,特在此恭迎,撒加你还算满意么?”
“连四皇子都要亲自渡桥为生?难不成皇兄离开才两三月皇宫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么?”撒加轻声一笑。
“那也好过大皇子蓬头垢面,几个月连清水也没沾过吧?归止湖水清,皇兄可慢慢洗。”沙加立起来,手随意一扬,斗笠嗖的飞出去,如羽禽掠水,湖面瞬时划出一道白波。
“好功夫!”撒加下马,赞得不以为意,“哪天火冥军侵我圣域,皇弟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以后也不用征兵了省下多少劲。”
沙加倒没有怒:“平日也不见这么夹枪带棍的,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我可是什么都还没说。”
“倒要问问你都做了什么?”撒加抱起双手,前面是浩渺的湖,后面是应是沙加的埋伏。既然如此,先要问个清楚。
“还用得着问?沙罗教你一直在查,了解的东西比我还多吧?”
“先不说沙罗教,为什么要让艾俄洛斯喝棘雪草?”
沙加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可不忍眼睁睁地看他被人弄死啊,怎么,见到生龙活虎的镇国大将军你不爽了?这就是皇兄的不对了,他乃是国之栋材……”
“住口!差点害死他你知不知道!”
本已去毒,却又喝了那么多棘雪茶,加上一天到晚练兵……被发现之前咯了多少血?撒加的心被拽得生疼。
沙加对个中曲折一无所知,反问道:“哼!恶人先告状!不喝解药,不死也残!皇兄是期望他死呢还是残呢?未免太恶毒了!”
“以后,你不要插手艾俄洛斯的事!”
“许你放火,都不容别人点灯了?许你下毒,就不许我们示好一下?皇兄也太霸道了!好啊,明天给阿布传个信,让他也一气绝交的好,免得我们兄弟生嫌隙。”末尾两个字拖得长长的,玩世不恭。
撒加气得牙根痒痒,又不能明说:“他是什么人的儿子,你们会不知道?”
“他老子断袖,儿子又没错。你要杀我要保,各凭本事就是!”沙加手指一弹,意态清闲。
“是你亲手操纵着归止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