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单脚跪下,两人双目以对。
烛火映照,撒加轻轻托起艾俄洛斯的下巴,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看得这样清晰,艾俄洛斯的脸庞依然刚毅但削瘦——比符山郡分开时瘦了很多,眼睛没有囚犯的恐惧,而是深邃的、同情的、毫无伤害的明亮碧色。
艾俄洛斯也看到撒加紧蹙的双眉,中间的“川”字深纹如生来铸就一样——多想伸手为他抚平,假如,自己的双手可以自由——一定不会轻易不会让他泛着泣血的红色。
对视的瞬间之后,撒加松手起身,背对着艾俄洛斯,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答应过父皇,所以,我也不会杀你!”
艾俄洛斯移开了凝滞的目光。
“解开手镣。”
牢门外的狱吏长赶紧跑来将手镣解开。
谢主隆恩后,艾俄洛斯揉了揉手腕,抹了一下破裂的嘴角,生生的辣疼。拖着脚镣后退三步,镣链发出清脆的响声,昭示着依然是囚犯的身份。
“脚镣、卸了!”声音克制,听不出是怒火还是不耐烦。
无辜的狱吏长睁大眼睛,看看九五之尊的皇帝、再看看弑君未遂的重犯,眼珠子都要脱眶:卸、卸了?再来一次刺杀怎么办?
“卸了!出去!”声音暗沉、气势万千不容质疑。
狱吏长抖了一下,噼里啪啦将脚镣解开,闭着眼睛出牢去心里碎碎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千万别出事,九族啊命关九族啊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自由了?不敢相信。
挨过拳头浑身都疼,纵有千万句话想问,在焦灼气势压迫下都遁形了。蹲在牢里脑海充斥着鲜血,并非恐惧流血,只不曾想过屠刀会挥向臣子,以无数血肉之躯为他铺垫江山之路。
刚才对视中他眼底一瞬间的怜悯,不过错觉而已,那血雨腥风的春宴才是真实所在。艾俄洛斯掐着虎口警示自己。
艾俄洛斯小心翼翼再后退三步,背后是墙角退无可退,低头束手等待皇帝发话。撒加叉着腰见他越离越远,一团闷火直往头顶窜。克制着,沉默、再沉默。
“你可以回家了,官复原职明天上朝!”语气冷淡至极,似乎极不耐烦与厌倦。
“谢主隆恩!”艾俄洛斯单膝跪下,“末将有个请求,肯定陛下恩准!”
“说!”
“铸此大错,罪不可恕。末将请辞镇国大将军之职,有负陛下重托,谢陛下不杀之恩!”头低下,笼罩在阴影中。
艾俄洛斯清晰听到咬牙切齿、关节嘎嘎的清脆声。
“艾俄洛斯,忍了五天就等到你这样一句话吗?”冷静的声音如同裂帛清厉,“请辞?扪心自问我怎么对你的,而你又是怎么对我的?那些腐朽的臣子请辞就罢了你有什么理由请辞?请辞你还有什么资格请辞?!”
请辞的嗡嗡声轰满整个牢狱震得艾俄洛斯的头都抬不起来。
“你一件一件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不杀归止郡的沙罗党!”
雷霆大怒,艾俄洛斯只能麻着头皮硬扛了:“当时仓促,未经调查,末将不能!”
“沙加被抓获后,归止郡的沙罗党亲赴后继拥进京城你知道吗?费了多大的力气将他们铲除你知道吗?你是没有接到我的信报还是压根儿就不在乎?!”
“对不起,末将收到了。”
“没错,你是将军,国事为重!当我被沙加逼入绝境时你在占星关卫国,我能说什么?把你骂一顿就算完了吗?连骂你一顿都不能!你是忠臣良将我就是无理取闹!”
“没有去归止郡除掉沙罗党,也因占星关退敌而没有回京……”艾俄洛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撒加平息怒火,“现在说已经太迟,对不起……”
“臣服在沙加之下你又怎么解释?若不是司云坛一战有战功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撒加眼底的盛怒一览无遗。
“你说我臣服在沙加的龙袍之下,没错,我不会否认这个污点。但当时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答案,惟沙加,才能让我死心……”
“怎么说你都有理!”艾俄洛斯越辩解,撒加就越怒不可遏,“没错,别人是背叛是政敌我能正大光明地除之而后快!而你呢?……那一天在筵席上我努力说服自己,你是忠臣不忍看到这等血腥才会欺君犯上,但是艾俄洛斯你到底为我想过没有!到底有没有!”
话都说到这里,艾俄洛斯忍不住想到兄弟几人的兵刃相见、再想到宴会上尸体横陈血腥四溢。
如鲠在喉,尽管知道他会发怒,还是昂起头直视:“那天宴会,无论是哪种理由,戮杀无辜的臣子都是暴君才有的行为,所以,我也没法去后悔当时的举动。”即使伤了你。
撒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暴君?在你眼里我就是暴君?”
“你当时的行径,与暴君何异?”冷看戮杀而不动声色,那种眼神让艾俄洛斯心寒。比那更残冷的暴行他见过许多,但席上的是撒加。
“暴君?暴君?暴君!那我就暴君一次又怎么样?辞就辞给我滚得远远的这辈子别让我看到你!”
拂袖而去,金色龙袍带起一阵劲风。
牢狱复归安静,艾俄洛斯久久地跪在那里,满脑子回旋的都是撒加的怒吼。
“大将军、大将军……”
艾俄洛斯抬起头。
“大将军,皇上走了,您可以出去了……”狱吏长小心翼翼地说。
☆、第四卷●第二章●行路难,多歧路
第四卷●第二章●行路难,多歧路【上】
摸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将军夫人眼圈都红了:“艾俄,怎么那么莽撞?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想到几乎带来的灭顶之灾,父亲与娘亲均老态尽显,弟妹们也一脸忧惧,艾俄洛斯自责且愧疚:“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皇上已经同意我辞官,很快就能回乡了。”
真的吗?
妹妹好奇地问:“大哥,皇帝很可怕吧?在牢里受苦了没?”
艾俄洛斯满嘴嚼着又摇头又点头。
妹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那么坏一个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当皇后?”
艾俄洛斯噎了一下,含糊地挑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昨天上街遇见欣儿,说她爹要将她送入宫去……啊呀,忘说了,皇帝这些天要立后,满城都在说呢。听人家说没有太子妃,谁选上谁就是皇后……”
两耳嗡嗡响,除了立后什么也没听清。
院子里,艾俄洛斯与父亲童虎并肩而立。童虎竟已两鬓苍苍,与去年年初在边疆时判若两人。
“父亲,皇上已同意孩儿辞官。”
“好,这样最好。”童虎点点头,“一切妥当就回菱州,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是,孩儿一定尽快收拾。不知太傅与太尉被革职后作何打算?”一回来最先打听就是这两位,听说是革职大大松了一口气。
童虎还是叹了口气:“两家都不太妙。唉,太尉的脾气啊——因他在筵上对皇帝出言不逊,其子修罗处理沙罗党之事不力。所以,太尉被革职、修罗被贬谪一个边远地方当小县官。”不止是边远,那个地方多出匪盗、又仇官,多任县官均死于非命。
“太傅家呢,因卡妙守疆有功,太傅虽被革职并无大碍。但是……”童虎欲言又止。
艾俄洛斯不能催,只能看着父亲比划长枪干着急。
不知何时将军夫人也到了,与童虎对视一下:“说到太傅家,艾俄,为娘正有一要事与你商量呢。”
转入房间内,竟也是一副欲说不说的为难样子,艾俄洛斯狐疑道:“娘,到底是什么事?”
“方才你父亲也说了,太傅将功抵过。前几天也与你提过,沙尔娜……”将军夫人不说话了。
艾俄洛斯急了:“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过沙尔娜和修罗已是一对嘛。”
难道说?沙尔娜出现什么变故了?
“修罗早在十几天前下过聘礼了,只是为娘一直不知道。谁知太尉这么一出事修罗被贬;说是贬,这个新皇帝想一出是一出谁能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招……修罗这孩子死心眼,说什么怕把沙尔娜耽误了,径直跑去太傅家退亲。”
艾俄洛斯一口闷气憋心,脸气得通红的。
“艾俄,你也知道,女孩子的名节经不起这么一结一退,当晚沙尔娜就上吊了。”将军夫人把艾俄洛斯看了看,果然面色由怒转忧,“亏得发现早,救下了。”
艾俄洛斯已猜到接下来母亲要说什么:“娘,孩儿……”怎么开口、怎么说。
“现如今,太傅在宴会上受伤了还在休养,沙尔娜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卡妙在边疆什么也不知道。太傅夫人素来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种劫难,昨天找上门来眼睛都快哭瞎了……”
“娘……不用说了,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能有什么意见?!”艾俄洛斯压抑着满心的情绪,摔门而去!
艾俄洛斯站在石桥上,任身后人来人往,去年春日初见撒加时笑如飞鸿:“顺着路一直往前,有一座石桥……”今年的石桥,流苏软香拂过,京都繁华如故。
“哥。”不知何时,艾欧里亚站到旁边表情讷讷。
“艾欧,怎么来了?”
“哥,刚才听见你和娘的话了。”艾欧里亚绷着脸,非常不安,“你不想娶沙尔娜是吗?要不,我跟娘说去,你娶魔铃我娶沙尔娜……”
狠狠在弟弟额头弹了一记,艾俄洛斯做叉手发怒的样子:“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还真当女子是衣服你想换就换啊!沙尔娜愿意不愿意还是个问题,就咱俩这德性配得上人家不!”
被揍的生疼,艾欧里亚咧嘴笑了:“哥,那你是怎么想的啊?娘真的要去下聘礼了。那天我遇见修罗大哥和沙尔娜……”赶紧闭上嘴,后悔说漏了。
艾俄洛斯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老实说,怎么回事?”
“你入狱爹就去觐见皇帝,带回来消息是哥哥不会有事。不过爹说皇帝比先帝还心思难测,娘就说赶紧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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