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过他们第一个元宵节了。
他去绘画室找程蝶衣说这个事儿,一进去就是一片漆黑,原来蝶衣又在看电影了。
自从周璇带程蝶衣看了出自己演的电影,他就迷上了这玩意儿。求了宋濂给他弄来了台播放机,自己没事儿就看着玩。自从宋濂用孟小冬用过的一套戏服和头面好说歹说的换来了谭鑫培那段《定军山》的默片,程蝶衣更加是撒不开手了,整日翻来覆去的看,虽说这默片只有图像没有声音,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耐下性子等程蝶衣看完了,屋子里的窗帘又给拉了起来,宋濂说道:“君越,又看电影了?”
程蝶衣被宋濂哄着久了,自然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拘束,调笑着说道:“也不只是谁答应了我,说要帮我拍个京剧有声电影的,如今只怕早就抛在脑后了。既然不能演,那我只能看了。”
宋濂心里觉得好笑,解释道:“好君越,不是我忘记了,不过咱们在北平只能拍出个无声的,得去上海那儿的摄影棚里,才能录出声音来。你什么时候愿意去都行啊。”
程蝶衣一听录个有声的电影这么复杂,还得赶到上海去,心里就有些失望了,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走了,那戏园子那里怎么办呢。”
其实宋濂有个私心,希望程蝶衣能从戏、从北平走出来,迈出去。只有眼界宽了,才能让他人戏不分的想法淡一些。他说道:“也不是不行啊,那坤已经开始栽培新人了,你也已经成了角儿,去哪儿不是个唱?再说了,周小姐在上海也盼着你去看她呢。”
程蝶衣一听“周小姐”这三个字儿,原本有些奄奄的情绪又抬了头,他一双杏眼瞧着宋濂,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我,我能去吗?去上海那里唱?还有小璇,走了这么久也只给我来了一封信,还说是好朋友呢。”
宋濂见自己这个说客做的还算不错,便答道:“怎么不能去。你别忘了,梅兰芳梅先生和孟小冬孟先生都是在上海唱过的,懂行的人不少。”
程蝶衣听了心里便安稳了,既然好些个梨园大家都去过,自己固然也能去的。便点了点头,只听那厢宋濂又说道:“去上海的事儿不急,今儿个倒是有件急事。”
程蝶衣闻言,好奇地问道:“什么急事儿?”
宋濂笑了笑说道:“今儿个是元宵节,有庙会夜市,你想不想去玩儿?”
程蝶衣当然想去了,以前自己在戏班里的时候因为师傅怕他们乘乱逃跑,像这种庙会集市是一律不许去的。后来他渐渐成名了,几次三番约了师哥一起去闹花灯,段小楼都笑他小孩子心性,不肯同往。这事儿便只能作罢。但今天宋濂这么一提,程蝶衣立刻欣喜道:“你可是说真的?”
宋濂见程蝶衣语带兴奋,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太忽视君越的真实想法了,只是一味地想着自己,只想和蝶衣过二人世界。如今见程蝶衣听到可以出去逛庙会这么开心,他心里也有些发酸发软,说道:“我何时唬过你?放心吧,今后只要你想,咱们出去玩的机会多的就是。”
程蝶衣听了自然是高兴的,当下就站起身来要去做准备了,他说道:“既然要去,你还坐着干什么,快,咱们还有好些东西没有准备呐!”
宋濂只觉得好笑,说道:“缺什么咱们上庙会上买就是了,若是大包小包的怎么逛得起来?”
程蝶衣被他这么一说脸皮儿薄得又红了,悻悻地说道:“那,那面具总是要有的吧……”
“哈哈,这个我早就给你买了个猪八戒的面具,活灵活现的。”宋濂有心逗他,说道。
程蝶衣一听顿时炸毛了,声音尖着叫道:“什么?!猪八戒?!”他又看见宋濂强自忍笑的表情,顿时又明白这人只怕是在戏弄自己,杏眼竖起,说道:“好啊,将军大人,成天的欺负我来劲了是吧!”
宋濂憋笑憋的实在难受,把程蝶衣拉倒身边,亲了亲他气鼓鼓的脸说道:“我怎么敢欺负你,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程蝶衣被他略带些露骨肉麻的话弄得有些羞恼,捂着脸上那处被宋濂亲到的地方,气道:“你,你好不要脸……我,我上去换衣裳了……”说完逃也似的奔上楼去了。
宋濂高声喊道:“快些换啊,我还要带着猪八戒出去大吃一顿呢!”
回应他的是二楼上“砰”的一声摔门声,程蝶衣背抵在门上,脸红的能滴出血来,自言自语道:“谁是猪八戒……大猪头,只知道吃!”
晚饭之前,去逛庙会的诱惑全面压倒了程蝶衣心里面的那点不自然。这不,他也微红着脸颊磨磨蹭蹭地下楼来了,走到宋濂身边,白了他一眼,说道:“猪八戒的面具拿来!”
宋濂在心里笑得都要抽了,面上却不好再露出来,太过了只怕君越就要生气了,拿出了一张木质的面具,递给了程蝶衣。
程蝶衣乍一看之下见这个面具并没有猪八戒那两只大大的耳朵,心里顿时放松了下来,还好还好,敏之只是开开玩笑。不然这真的带了个猪八戒的面具上街去,岂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他再仔细地看了看,面具上倒像是只白面狐狸,又有点像狸猫,不像平日里的那些面具,这个东西脸上画着红色和金色的樱花。总而言之,挺漂亮的。
他这下倒有些好奇了,问道:“这画的是什么?”
宋濂笑了笑,帮他仔细戴在了脸上,看着面具上那两条细眯着的两个眼睛缝,回答道:“这个是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一个日本的同学送给我的,叫玉面红狐。也不太清楚是用于祭祀还是其他用途,反正挺漂亮的,干脆就给你用了。”
程蝶衣又见他自己拿了一个黄黑相间的面具,等他带上发现,居然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虎脸,顿时有些不甘心了,说道:“你这面具好神气,我的这只就只是有些漂亮……”
宋濂笑着说道:“你能瞧着我戴着这么漂、亮的面具上街去吗?我这五大三粗的……”
程蝶衣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宋濂戴着狐狸面具的样子,不禁竖了一阵汗毛,恶……还是老虎比较适合他。自己这个玉面红狐也挺不错的。当下也不说什么了,只跟着宋濂出了门。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北平自然是热闹非凡,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这个时候,高官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今天晚上所有的酒楼都应该是人满为患的,偏他居然能在龙源楼订到了最大的包厢,真真是好大的面子。两人吃过了一顿饭,北平城这个时候也进入了今夜最热闹的时候。街上的人更多了些,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摩肩接踵地走在路上。
宋濂本来在附近的茶楼里定了最靠窗的位子,可以看见下面等一会儿热闹的表演,踩高跷,杂耍等等都会从这条街上游行而过。不过见程蝶衣跃跃欲试,当下也不管那个位子如何了,拉了对方的手就下楼去了。
街上的人真的很多,宋濂一路上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帮程蝶衣挡住些。程蝶衣的兴致从来没有这么高过,他瞪大一双杏眼,抬头看着楼与楼只见串起来的各色花灯,简直应接不暇。街边叫卖各种小玩意儿和吃食的他也不肯放过,每个都逛了一圈。还求着宋濂给他买了串冰糖葫芦吃着玩儿。
现在他又看见那边儿有个套圈的游戏,一大群人哄在那儿,便拖着宋濂跟他过去试试手。宋濂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买了二十个圈儿,给了程蝶衣十五个,自己五个,套着玩儿起来。程蝶衣纵然手上有十五个圈儿,但一是瞧不上离得近的玩意儿,二是没有练过手腕,自然套一个一个不中。
见程蝶衣一直套不中有些灰心,宋濂先扔了一个圈儿试试平衡,便问身边儿的人说道:“想要哪些个东西?”
程蝶衣有些疑心宋濂的能力,心想大家这都差不多,就算宋濂军人出身身手比他好些,也没那么厉害吧。当下就故意挑了个最远的那只笼子。笼子里面的是一只白乎乎的小奶猫,不过看着品种很好,一只眼睛是碧蓝的,一只眼睛是金黄的,径自舔着爪子着实可爱。
宋濂笑了笑,自然明白程蝶衣的小心思,也不多说什么。微微蹲下稳住下盘,手腕姿势调整到最佳,此时的宋濂到真的跟他头顶上戴着的老虎面具相得益彰,虎虎生威。只见他手腕咻的一抖,手中的套圈便直直的飞了出去,正当大家都开始惋惜这力道太大要飞过的时候,这个圈儿又像被施了咒似的,婺地往下一沉,真真切切地套在了笼子的一角上。人群中顿时喝彩叫好声一片,都说“真神了。”
捧着小波斯猫走出摊子的时候程蝶衣忍不住问宋濂道:“你扔的怎么那么准?有什么诀窍不成?”
宋濂一笑,答道:“我之前试着扔了一个圈,有点手感罢了。这些圈都是竹片所制,随意圈了起来,重心本来就不稳,一般人套自然是十之有九套不中的。但是我在军校里学的多,不管大小重量的匕首飞刀都要扎准目标,又何况这个套圈呢。”
程蝶衣听了,半懂半不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太了解宋濂所说的“重心”是什么,但基本的意思他也知道了,当下就睁着一双杏眼略带崇敬地看了眼宋濂。
但是下一秒他的还兴奋着的表情就凝滞住了,像是被什么抽走了笑容一般,捧着猫笼子的手也差一点儿要脱了力。
见他如此反常,宋濂皱了眉头回过头,心想这是瞧见什么了。
不远处,正是菊仙挽着段小楼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地在灯谜摊子上猜灯谜玩。
宋濂心里有底了,但也觉得没底。把段小楼跟君越分开也有些时日了,看君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