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段小楼在后来见到程蝶衣的时候,竟有一种眼前这个人变得更加陌生的感受。他不再像虞姬,不再像杨贵妃,不再像他们所知道的戏里面任何一个人。程蝶衣就是程蝶衣,他变成了他自己……
“不要闭眼,两只眼睛聚焦在你的目标上。左手托住枪柄,一定要稳,否则容易因为后挫力偏离目标。在心里数到二,然后右手手指稳住扣扳机。”宋濂把着程蝶衣的手详细地说着。
虽然只是练习,虽然是自己提出来要学枪的,但是真的握住这个冰冷的铁器,程蝶衣的手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沁出汗液。自己手中的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杀人利器,只消一个子弹,就算不死也能让敌人疼得起不来。现在虽然枪里面没有子弹,但是那种肃杀的感觉仍然让他在扣动扳机的时候忍不住闭眼后退。
为什么要学枪,这个问题他也是斟酌了好久才跟宋濂提出来的。那天从龙凤楼出来回去的路上,他亲眼看到了日本兵当场射杀了好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就因为他们举着横幅游行反日。
被杀的学生在日本人看来连蝼蚁都不如,刺目的鲜血洒在地上。也不多时,他们的尸体就被混乱的人群抬走了。那些地上砸出一个一个印记的血迹,被人们脚下飞扬起的尘土掩住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些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过程快的让人猝不及防,上一秒还在怒吼着滚出中国,下一秒就已经被索去魂魄。
人命太轻!
他程蝶衣从来不是什么卫道士,也不是有着满腔热情的革命家。看到那血腥的一幕,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飞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场噩梦。接下去的几天里他没去唱戏,待在家里思考了很多。
看看自己的身板儿,从小就是被当成旦角儿教戏的。若是能像师哥那些学武行,就算只是些假把式也能唬唬人。
如果有一天,自己在乎的人也如此被戕害,他又能做些什么?敏之说过,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自己都无法自保,那如何去做到守护别人?在这乱世中,他又如何做到不成为他人的累赘?
虽然是下了决心好学好,但这并非易事。枪声让他忍不住向到那天的场景,深吸一口气。左手有些轻颤,托住枪柄,右手扣下扳机的时候仍然是缩了缩。
宋濂知道这事儿不能急于一时,耐心地帮他调整姿势,直视那双杏眼说道:“你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就没有胆怯的权利。不能退缩,明白吗?”
程蝶衣点了点头,又试了一次。这次他明显好了许多,身子没有后退,眼睫在扣动扳机的把一瞬间颤了颤。不确定地看着宋濂,只听那人说道:“现在我们在这儿,子弹很精贵。我给你打磨了几颗骨弹,效果虽然不及真弹,但也不错。”
他有些紧张,也有些不确定。会不会太快了,只是试了两次空枪就放实弹。仔细地看着宋濂是怎么放子弹上膛的。程蝶衣接过手枪,深褐色的瞳孔紧缩,对着宋濂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宋濂走到小院另一头,在一张石桌上放了一只大西瓜。
因为已经练习过瞄准好多次,子弹出膛的那一刻,不小的后挫力让他不禁抬起了手腕,子弹的方向也因此改变向上飘。砰地一声,小院墙面上的一片瓦被击碎落了下来。这个位置,离那个西瓜差的太多。
又反复试了好几次,就连擦过西瓜的边儿都没有。宋濂看着有些沮丧的程蝶衣,从那人手里拿过手枪,说道:“你想的太多。从你的眼睛瞄准你的目标那一刻开始,就要抛下所有念头。”
他的目光锁住那颗西瓜,眼神变得锐利,果断地抬起手,左手稳稳托住。
“一。”
“二。”
砰!啪!子弹正中西瓜中心,力量从内部撑开西瓜,让它整个爆裂了开来。
程蝶衣完全被宋濂的示范弄得呆住了。枪支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健壮地身躯姿态自然放松,自己完全可以感觉得到敏之浑身的力量感。那种仿佛利剑出鞘般的锋芒,让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宋濂放下枪,转了枪身递给程蝶衣说道:“什么都不要想,枪就是你的眼睛。”
定了定神,程蝶衣努力回想着刚才宋濂的状态,眼神不再闪烁,他可以做好。
进入角色是君越的专长,这是戏赋予他的。但宋濂从来不知道,有一种人可以完全入戏,分毫不差地进入另一个人的状态。令他心惊的是,君越此时的姿态和标准射击动作完全没有分别。他整个人的状态谁见了都能肯定这绝对是经过了多年军队熏陶的。这绝对就是自己刚才射击的状态!宋濂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一块璞玉,血液里冲动地在血管里冲撞,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一。”
“二。”
“砰!啪!”重新被换上的那个西瓜被一枪打爆,连入射点也跟宋濂刚刚射中的位置高度一致。
放下枪的程蝶衣又重新回到了刚才举枪之前的模样,敛去了一身锋芒。仿佛是从另一个宋濂变回了自己,他看到自己居然一击即中,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凤眼里闪着微光的男人。
那人走过去,伸出长臂大力地把程蝶衣抱在怀里,捧着他的脑袋狠狠亲了几口,“我可算是找到宝贝了!干得好!!”
程蝶衣虽然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本质上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对于宋濂毫不吝惜的赞美,他不仅坦然地接受了,心里还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趁你还记得刚才的感觉,再来练习几次!”宋濂趁胜追击,如果君越的天赋就是进入另一个状态和角色,那他必须保持住这种感觉和记忆,反复练习,反复记忆。如果真是这样,进展顺利的话,不多时君越就可以上真弹了!
程蝶衣扬起一个耀眼的笑容,抬起头说道:“好,都听你的!”
☆、离开
对于程蝶衣这个天赋,宋濂感到惊喜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热衷于各种各样的测验。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君越的天赋发挥到百分之百,就是可以完全模仿别人的任何行动和思想,于是他拉着程蝶衣示范了一套格斗拳。
但不尽如人意的是,程蝶衣在有意识的集中注意力的情况下,这种天赋反而消失了。虽然君越确实学得很快,但那也只是练了个模样,力道也还虚得很,和那次练习射击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概念。那种天赋异禀的感觉似乎如昙花一现就那样消失了,在刻意地学习的情况之下,君越跟普通人并无两样。
宋濂并不气馁,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君越的这种能力极有可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的激发出来的,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意识到。
君越的这种天赋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往好里说,君越可以这么快就学会了打枪的技巧,这是常人所不能办到的;往坏里说,他从前之所以之前这么入戏,甚至人戏不分,也极有可能是在年少心智发展还未成熟时便受到了种种灌输,潜意识下将自己代入了角色。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这么笃定他和段小楼必须在一起一辈子,就如同虞姬和楚霸王一样。若真是这样,那么君越对段小楼的感情只能说是戏里虞姬对霸王的感情,而非他自己的。
他还没有把这个不成熟的猜测告诉程蝶衣,就收到了一封家书。
信难得的是老爷子写的,字里行间里透着些沉重和不平静。宋濂看完,眉头微皱,脸色也有些板。程蝶衣放下手中他正擦拭着的头面,问道:“敏之,怎么了吗?”
宋濂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我父亲来的信。蒋委员长已经决定从上海撤退,不日就将迁都到重庆。南京,只怕是不能再待了……”
程蝶衣也听宋濂提起过,他家老宅就在南京,家中母亲已经不再,只有父亲和几个奶奶。上面有一个同胞的姐姐,就是那个高傲的宋大小姐,底下还有两个奶奶生的庶出妹妹。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有根这一说,已经到了要舍弃根基所在的地步,那情形必定是不妙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会有危险吗?”
“危险倒也不至于,信里说是会跟着校长的飞机去。只是,这么快就已经打到家门口,如今却要抛下一城百姓逃走……若是日本人真的打到了南京,却没有达到让政府投降的目的,一定会迁怒于平民。更何况他们已经深入内陆,后方补给肯定跟不上,抢掠是免不了的,更没有粮食来养俘虏……只怕一城百姓都……”宋濂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程蝶衣一惊,日本人进了北平,除了暗地里有些活动,面上还是没有太招摇。最近虽然行事狠辣了些杀了好些个反日的,但也没对北平城里的日子造成太大影响。“你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屠城?……”
“屠城”二字,戏文里不是没有。只是这两个字唱起来太容易,他虽并没有经历过,但也能感受到这两个字带来的冰冷质感。
只听宋濂又迟疑地说道:“还有……你看看吧。”说罢把信递给了程蝶衣。
心下有些不安地接过那封信,写信人笔迹潦草,还有好些地方被涂了黑色墨团,好像情绪有些不能控制……他看到最后几句的时候,白皙的手指不禁紧了紧。
字迹虽有些难以认清,但意思不会有差错。“敏之吾儿,为父老矣,唯望儿女孙甥承欢绕膝、你平安康健,再无他矣!”宋老爷子这是要宋濂快些离开北平这是非之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
是啊,敏之可是宋家唯一的儿子,不可能逃避传宗接代的任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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