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很生气了,所以才不理我……我总是惹她生气,可是没有一次,她不理我了……不对,也是有的……小时候,我不好好念书,成天上窜下跳,还逃课……她知道了,很生气很生气……罚我抄了五百遍论语都不解气,三天都没有理我……我很担心二姐再也不理我了,少恭就教我,画几个图样哄她开心,我画了送给她,她果然就不生气了……对了,连这个也是少恭教的,我竟忘了……我忘了,二姐知道了一定不会开心了……怎么办……”
连这个,也是欧阳少恭教的。
为什么这个在他的记忆里和二姐几乎占据了同样大分量的人,会亲手,杀了他的二姐……
为什么,偏偏是他……
方兰生背对百里屠苏站着,垂头啪啪地开始落泪,止也止不住。
如今画图样哄二姐开心,她也不会开心了……怎么办……
谁告诉他,怎么办。
没人告诉他。
百里屠苏知道他落泪了,他哭了,肩膀抽动,水珠溅到地上,沾湿了地板。
却不能走过去,也不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他落完泪,再擦干。
然后慢慢的把桌上的图样一张张收拾起来,合着油灯,一把火烧了。
“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方兰生的背脊绷得笔直。
桌上的油灯被门关闭带出的微风吹得晃动。晃落了一地的纸灰。
………………
第五十章
青玉坛。夜之上层。
一名洒扫道童敲开了丹芷长老的房门。
“何事?”
道童摊开手掌,把手中物什递到欧阳少恭面前,说道,“方才打扫时在花园里捡到此物,可是丹芷长老所遗?”
欧阳少恭低头,一枚琴形微雕端端正正摆在道童手掌正中。
此琴微棕,琴头额面有玉色圆珠相嵌,似凤鸟回眸,展翅临飞的一刹那。琴尾流弯,又好像那凤低头以梳尾羽,音羽端润。
整个儿看去有如凤来停憩,须臾又将振翅高飞。是为凤来琴。
而凤来琴,即太子长琴昔日被毁原身。亦是欧阳少恭原身。
想是那咕噜湾底的古国宛渠国尝有人以凤来为样雕刻,后宛渠国灭,其宝库又被夔牛族打开,这凤来琴微雕,便恰好被方兰生寻到了。
欧阳少恭伸手取过微雕,握在手中,对道童微微一笑,“有劳。”
道童立刻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衣角,“徽诤应做的。”说罢红着脸抱着扫把跑开了。
欧阳少恭又摊开手掌,看了一会儿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还是小兰最贴心……到得蓬莱故国重现时,便将他安置在触目所及之处吧。”
而此时的方兰生,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回了那个只有六七岁的孩童。
那个孩童喜欢仰着头看人,因为他还没长高,很矮。
而他的世界,只有他的身高那么高。
撑到天了,是院门口荡秋千的时候,二姐将他推到顶上那么高。
很小,可是对那时的他来说,很大。
“少恭少恭!今晚有花灯会,一起吧!”方兰生斜跨一个小布包,抓着门框费力地迈过欧阳家的门槛,冲院里喊道。
“小兰来了。好呀。”少年放下手里的书卷,张开双手,方兰生就飞扑到了他怀里。
他把欧阳少恭的衣服弄得凌乱,才满意地仰起头说,“太好了,二姐说今晚带我们去买花灯,还要叫从榕哥哥点烟火给我们看!”
“想必美极。小兰稍等,待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当晚花灯会,柳从榕走在方如沁旁边,方如沁牵着方兰生的手,而方兰生的另一只手,牵着比他大七岁,又比方如沁柳从榕小二三岁的欧阳少恭。而方兰生另四个姐姐,大姐早就出门闯荡江湖去了,剩下三个倒在一处,因也还小,就走在他们前头,以防走丢了。
“二姐,我想要那个花灯~”方兰生举起方如沁和他相牵的那只手,遥遥一指。
方如沁一个眼色扔过去,柳从榕便费力挤进扎堆围团的人群中,好半天才买了那个花灯出来。
方兰生想要拿那个花灯,左右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一只牵着少恭,一只牵着二姐,两个都是他不想放开的。
便歪着脑袋左右为难起来。
方如沁见了,笑着逗他,“二姐和少恭,你可想好了,要哪一个,不要哪一个。”
欧阳少恭也笑,“若放了方二姐的手,二姐便伤心了,若放了我的手,少恭也会伤心,小兰,你可怎么办才好?”
方兰生毫不犹豫的抓紧了两边的两只手,回答,“两个我都不放,花灯……花灯就让从榕哥哥代拿好了……”话虽是这么说,那双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盯着那只花灯不放,怎么也不挪开。
方如沁便接过柳从榕手里的花灯,递到方兰生身侧右下方,“我帮你拿着,就放在你面前,喏,若你自己提,也是这个位置,你想看便看,这下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还是二姐好,嘿嘿!”
“独家手艺,苏杭荷花酥,当场出炉,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小贩吆喝声传来,方兰生的目光便又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油炸中的荷花酥渐渐由白变作金黄,溢出诱人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尝一尝。
因那小贩在欧阳少恭一侧,他便又举了举牵着欧阳少恭的那只手,说道,“少恭少恭,我想吃荷花酥~”
“你呀……”欧阳少恭笑着牵着他走到小贩面前,买了几包荷花酥,各人俱分了一包,自己手里留了一包,用油纸包了一个出来,送到方兰生嘴边。
眼神温柔,“晓得你哪个都不舍得放了,慢些吃。”
方兰生扬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口咬下一朵花瓣。
荷花酥松脆甜香,和他同时牵着二姐与少恭的心情一样。
“慢些吃,还怕我抢了你的不成?”欧阳少恭取了方帕,弯腰,替他把嘴角的碎屑擦干净了。
方兰生乖乖让他擦干净了,又弯腰,探出脑袋对方如沁身旁的柳从榕说,“前面便是河堤,从榕哥哥快些过去放烟火!”
柳从榕扶额,不开窍的臭小子,没见你从榕哥哥还没和你二姐多说上几句话吗?!
但是见方如沁又一个眼风扫过来,便立马转头唤了一直在几步开外跟着、抱着烟火的小厮先行往河堤处过去了。
柳从榕的烟火率先在夜空中绽出朵朵蓬勃的星花。
接着,河堤上此起彼伏的出现其他人点的烟火,方兰生看入了迷,也不知怎的就挣开了方如沁和欧阳少恭的手,在川流的人群中左跑右跑。那些烟花蹿升时好像划过天际的流星,湮灭时又好像飘渺的云烟。
方兰生看得开心,等到反应过来时,看看四周,早没有一个熟悉之人了。
他在人群里穿梭了几下,还是看不到二姐或少恭,又挤到河堤边上去看,那个正在放烟火的人也不是从榕哥哥。
方兰生一下子着慌了,想起二姐平日说过的那些小孩被坏人抓去卖掉的故事,越想越觉自己未来的悲惨遭遇已经浮现在眼前,鞭子与棍棒也仿佛已经迎头而来。
他再也忍不住,当街便哇哇大哭起来。
他哪里知道,琴川人虽不少,到底是小地方,他们方家此时虽算不上多么富裕,但出了个临到中年出家当和尚的爹,这镇上,唯有他认不得别人,哪有别人认不得他的呢。
他一哭,便有人认出他来了,赶忙的跑去到处在找他的方家众人。
方兰生哭得肝肠寸断、小脸抹得跟花猫似的时候,方如沁终于赶过来,一把把他揉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放柔了声音哄他。
欧阳少恭和柳从榕也紧跟着跑过来,欧阳少恭蹲到方兰生身侧给他擦眼泪,柳从榕弯腰,本也想对方兰生关怀几句,哪知方如沁朝着背后一拳砸过去,就把个柳从榕揍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捂了眼睛委屈的挪到一旁,可怜巴巴看着方如沁。“小兰哭了……你……你打我做什么?……”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点什么烟火!”
方兰生紧紧抓着方如沁的衣襟,靠在她怀里,扭头看青了眼眶,怎么看怎么滑稽的柳从榕,才终于止了哭,又破涕为笑了。
那就是他的世界。他儿时的世界。
每一天,最高的高度是老槐树树枝那么高,最远的距离是街口的琴川市集。
但少恭和二姐都离他那么近,他们站在他的后方。
他一伸手,就可以拉住他们任何一个的衣角。
多好。
后来他的世界变得很大很大了。
欧阳少恭却越走越远了。
他再也碰不到他们了。
要是他的世界还是只有儿时那么大,该多好。
该多好,小小的他仍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面前摊着简单的一本书,几张宣纸。
“小兰,你又被罚抄写了?”
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的欧阳少恭看着那个握着毛笔愁眉苦脸的孩童微微笑开,了然问道。
那孩童看到他,眼里顿时有了光彩,神色也飞扬起来。
然而下一瞬他又回到了愁眉苦脸的委顿模样,“……我不就是逃了小半天的课,二姐就罚我抄《论语》三百遍……还要后天必须教给她,怎么抄得完……论语我都抄了上千遍了,早背得滚瓜烂熟了,抄也没意思……”
欧阳少恭笑着摇头,坐到他身旁,“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你二姐也是为你好。”看着方兰生又垮了肩膀,便道:“我这倒有一个法子,你若想少抄些,兴许能成。”
“什么法子?”方兰生立刻转过头来,眼睛晶亮亮的。
“方二姐既然喜欢绣样,你不如想几个新图样,画出来赠了她,她一高兴,就不会这般罚你了。”
方兰生一下子从梦中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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