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在河之西- 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最后的思绪中,卫青静静的笑了,一生没有笑得如此欢愉快意。
最清晰的却是那个梦,河西之约。

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病逝酒泉。自骠骑得知他病重,即星夜自长安飞驰酒泉探视,奈何路遥,赶到时,大将军已去了数日,毕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任安一直在大将军身边守灵,漠北一战后,大将军的旧部纷纷转投骠骑将军,唯独任安恋恩不去,是故,他也执意跟着来了酒泉,却想不到会为大将军送终。
看着门口一身尘土的骠骑将军,任安两眼一热,又要掉下泪来,却忍住了,只低头道:“将军请随我来。”
卫青仍穿着蓝色深衣,双目微阖,神态温和平静一如生前,仿佛只是睡着了,唯独右手五指微曲,竟合不拢伸不直,霍去病的目光便一直停在那里。
骠骑将军进来,就没说一句话,亦没流一滴泪。任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泪道:“大将军走得很安详,小人愚钝,竟不知他临终想要什么,始终不肯合上手……”
说到此处,任安再也忍耐不住,呜咽出声,他一哭出来,守在外面的军士,乃至霍去病带来的亲卫亦都不由泪下。他们都是百战之士,男儿至死心如铁,然而,里面这位大将军仁厚爱兵,素来最得军心,是如师如父一样的人,实是汉军上下过去二十年来的精神支柱,如今,竟孤零凄冷的死在这个地方……那哭声一下子高了起来,却听骠骑将军断喝一声道:“哭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嘶哑,任安却被他震得一呆,外面的哭声也被他一声喝得嘎然而止。霍去病依旧无泪,脸上线条如同石刻,竟无丝毫表情,只低声道:“莫哭,叫儿郎们与我同送大将军远征。”
任安一震,他忽然觉得,有这骠骑将军在此相送,大将军泉下应该是很开心的。
待左右都退下了,霍去病一人站了一会儿,目光依旧不离卫青张开的右手。半晌,他自腰间慢慢解下了那把卫青在漠南送他的长剑,双膝跪下,将剑放在那人的右手中,双手轻轻拢住他的手,握了握,极安静的道:“你放心,去病不敢相负。”

注:漠南之梦,实为大将军由元封五年临终之际重返元朔六年的瞬间,临终之际,叫他“舅舅”的是霍光,梦醒时看到的是小霍,是以大将军有那么一瞬,脸色惨淡把小霍都吓了一跳。但大将军自己不知,亦无前世回忆,偶尔梦及前世,只和小霍相关,是以朝局军事无丝毫改变。1…15大致按历史演绎,元狩六年始既为架空。

十七,君臣

时光如梭,转瞬就过了十五年,太初三年,河西走廊狼烟再起,领兵的却不是昔日的霍骠姚。
这一年,汉天子刘彻命贰师将军李广利,复攻大宛,派精骑六万,甲卒十八万,另牛十万头,马三万匹,驴、骆驼等万余运粮草军资,兼有私军以万计相随。大军自敦煌出征之日,整个河西走廊沸腾,真个是悬旌千里,云辎万乘,天下震动,赫赫烈烈,地动山摇。
这笔账其实很容易算,骠骑当年两战打下这河西走廊,历时不过半载,首战带兵万骑,兼是未带补给取食于敌。第二次公孙敖部迷路,真正投入战斗的兵力,亦仅骠骑麾下两万。而如今这一战,动用的军力物资几乎已堪比当年的漠北决战,所攻打的大宛,全国军队不足六万,兴兵的理由不过是几匹大宛不肯相赠的汗血宝马。
更何况,这大宛国,贰师将军已打了三年。太初元年,陛下已命他带兵数万去取那汗血马,不料竟然兵败,退守敦煌,其中还被匈奴拣了个便宜。初战历时两年,回到玉门关时,汉军已十损其八九。若非陛下严旨道是退入玉门关者斩,还不知这贰师将军要退到哪里?
闻旨后,军中许多老将士不由就在想,大将军虽仙游已久,骠骑将军犹在,为何要贰师这样的人带兵?这些想法,那些太初年才编入汉军的新军却未必能解,骠骑已十七年不战了。
自漠北之后,汉匈并无大战,但战事并未因此而止,十七年间,陛下南诛两越,破楼兰,远征大宛之余,尚思击羌,征朝鲜,夷西南,唯久不伐胡而已。征战如此之频,骠骑这大汉战神竟寂寞如斯,换做当年,恐怕无人能信。事实上,时至今日,朝堂上也没几个人能真正说清楚骠骑失宠的缘故。
有人说,漠北之战后,陛下貌似尊霍抑卫,其实亦早看不惯骠骑将军骄横,“三子封王”,君臣便已渐行渐远,乃至烈侯病逝酒泉,骠骑不请旨直奔酒泉奔丧,陛下怜烈侯之薨,本不意深究,偏骠骑不知收敛,竟又私以千骑披黑甲送烈侯回长安,以尽哀荣。他手握重兵,位极人臣,又与太子亲,如此因私引兵入长安,陛下如何不怒?
亦有人说,骠骑真正见罪于陛下的是他那首不合时宜的“琴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斯时陛下欲征朝鲜,召骠骑相议军机,不想这个人忽然昏聩,做歌一首,被多心人献与陛下,还道那歌词貌似富丽敦厚,却暗藏有“鸟尽弓藏”之叹。陛下当初听了便是大怒,曾独召骠骑痛叱,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唯传说骠骑出宫后惊惧万状,未几便大病一场,呕血成斗,几乎不起。此事当初闹得极大,朝野议论纷纷,而朝鲜之征,便就不了了之。
也有人说,陛下也未见得就深罪他这昔日的爱徒,一则骠骑虽十七年不战,亦不多上朝,却仍居大司马之位,这在陛下朝中实为异数,二则,他的弟弟霍光如今已是天子重臣,陛下待其甚善。骠骑不战,听说只是身体坏了,昔日漠北一战,军士多染怪疾,他和烈侯这两个主帅也不能免,元狩六年,大汉双璧到底一病一死。

河西走廊再次沸腾之日,霍去病却极罕见的去了卫家。自卫青去世,两家形迹日疏,加上霍去病近年身体极坏,五六年来几乎没骑马出过门,他上次来卫家是几时的事,双方都已记不清了。
霍去病下了车,门下通报了一声,出来相迎的是卫青的长子卫伉。卫青谥号烈侯,取其“有功安民,以武立功,秉德尊业”之意,所遗的长平侯爵位便留给了卫伉,然而袭爵数年后,陛下以“矫制不害”免了他的侯位。卫伉因此也沉寂了多年,却是前几年在平阳公主力争下,才重又袭了“长平侯”这个位置。
两人相见无话,虽说是同辈,卫伉还在学剑时,霍去病便已是横空出世的骠骑将军。更何况,卫霍齐名,并称大汉双璧,对卫家三子而言,这个当年如同天之骄子的表兄,其实有如隔代。
卫伉还是稍尽主人之道,寒暄了一下,便带他去见平阳公主。霍去病这一日拖病而来,实是因为亦在病中的平阳公主执意相邀,甚至说出了“在日无多,最后一面”的话,这才不得不过来的。
平阳公主的寝室中燃着淡淡的香,还插了一丛不知名的象牙白花枝,竟闻不到什么药气,侍女扶平阳半坐着,头发自然是灰白了,却梳得极其端正,虽芳华已逝,气质却依旧落落大方,竟仍不减当年的风采。
她也不知多少年没见过霍去病了,一见之下,先是一愕,这个人竟也老得这么厉害了。她的印象中,这人昔日总如一把锋利的剑,纵笑着收敛着,平白自身边走过,也总让人不寒而栗。如今,那气息竟是消失殆尽。或许是久病之故,霍去病看上去瘦削干瘪,比他现在这年纪要苍老得多,整个人却沉静了下来,这样走到眼前,竟也让人一丝不觉。
霍去病仍按照旧时习惯行了个礼,平阳和他说了两句,心中却不由又生感叹。恰好他和卫伉都在眼前,卫伉的五官身形都和他父亲生得极象,但自己素日看去,却总觉得是得其形而未得其神,今日再见霍去病,却赫然发现,这许多年没见,他竟变得越来越象卫青当年了。不,甚至不全是卫青当年,而是,若那人还活着,年纪老了,想必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平阳心下微微一叹,若在二十年前,她真想不到,自己最后竟是在这人身上,又如此清晰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她这样专程把人叫来,又忽然无语,卫伉有点奇怪,霍去病却只是安静,三人一起呆坐了一阵,平阳却缓缓道:“去病,我今日叫你来,是有后事相托。我,要在茂陵与你舅舅合葬。”
她这一言,卫伉大出意外,以他这位继母的身份,大汉公主百年后常与父母同陵,以平阳而言,既归葬阳陵,以平阳和先父的感情,要与先父合墓一起陪陵在陛下的茂陵也是情理之中,但这种事,何须特意要叫霍去病过来相托?
他不解,平阳却紧紧看着霍去病的表情,只见他始终只是沉静,面上并无丝毫表情,却也没说一个字。多少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平阳只黯然一笑,竟然,真的是这样的。
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她的心绪在这一刻反倒异样的平静,和那个人在一起,早年不过是找一个匹配又合得来的伙伴,只和他那样的人相处久了,总会动些真心。可,时至今日,她却也终究明白,那个时常面带温和笑容的男子,目光看向的到底是她所终身不能及的地方……
因平阳突感不适,她又还有话没说完,卫伉只得请他那表兄出来稍候。他是个很妥贴的人,看霍去病如今身体的样子,是没法久站的,想了想,只得请他去他昔日住的院落坐坐。
霍去病不语,便随他去了,乃至院门口,卫伉才发觉院门竟是锁着的,还不知锁了多少年,这下找下人开锁,两人只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霍去病年少时就不多话,近年来更是惜言如金,他自顾自的站在那里,似有沉思之意,卫伉不知为什么,只倍觉尴尬。
对这个昔日耀眼如星的表兄,他们卫家三兄弟一直都不甚亲近。无他,卫伉一直觉得,父亲太看重欣赏这个外甥的才华,根本不顾及家里其他孩子的感受。卫伉仍记得,在自己才刚刚开始学剑的时候,父亲邀他对剑,那日连自己在内,有四个孩子看到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