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穆家祖上确实是世家,但只是庶支甚至是过继子孙,实际上那胡人打扮的少年才应该是嫡系,穆家存在的最大目的,也是为了护卫这只血脉。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穆家情愿倾其所有,只为助少年复仇;其二,武林世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能弄出这般动静,并非世仇而是国仇。文韬武略,只为夺江山社稷!”
黑衣男人像是第一次看见顾惜朝,他顿了顿而后说:
“刚入夏那会儿,我曾听僮仆说雪川去了一次城东北,他已经六年多没和我见过面,平时都是侍儿来来往往传递消息。那次他回来之后就大发雷霆,说是城东北的局又被人破了。我当时就知道,说不定……说不定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你说的不错,我家确实是同姓护卫,但在那人露面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只血脉已经断了,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直到雪川带着那人回家。我样子虽丑,却不是傻子,向来不信怪力乱神,更别提鬼魅凭附长生不老这样的话。可那人有开启长生天之眼的钥匙,能说出太多当年的细节秘事,又长得那般模样。我半信半疑,雪川却对他死心塌地。本来我是长子,理应接手,可我这腿脚根本不行,所以雪川便继承祖任。接着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道:
“破了城东北柏树林里那阵法密室的正是你们吧,泠泉寺那事我也知道的。是不是觉得千手海母和透明怪婴很恶心?我也觉得那些东西很恶心……可他们偏偏是我造出来的。我起初听到风声,也以为你们又去查京里那火人的案子了,孰料因缘巧合,你们竟能找到此处。我让侍儿去悄悄查探,却正听见……咳,所以想着趁半夜先把人叫来看看,如果不是再送回去。但是一见面,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只能是你们。这样也好,身坠泥淖,愈陷愈深。是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了。”
雨化田瞟了一眼自己的腕子。
“你不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么?”
他问。
男人困倦得趴在木几上,打了个呵欠。
“那人究竟是不是死了?”
“死了,死在永乐二十一年。”
黑衣男人点点头,指尖轻叩桌面。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旧纸人摇晃着蹭到他身边,规规矩矩坐好。
“我猜不到那人在哪里,因为是雪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必不会太远的。长生天长生天……千年前的星辰都会倏忽凋亡,又哪里来的什么长生天?”
他捏了捏纸人画着微笑神情的脸,又将覆住眼睛的纱网取下。
门窗外沉淀的黑正一点点散去,黑衣男人笑起来:
“雪停了,灯也该熄了。”
清晨的一缕微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张很好看的面孔,生着北国雪天一样灰蓝色的双眸。
雪停了,灯也该熄了。
雨化田身边穿梭着忙进忙出的部下们。
冰河灯谢里所有的纱帘都被拆下,露出后面的数百个纸人来。
所有纸人都被穿戴好或黑或白的衣裳,各绘着喜怒哀乐等等不同的神情。
白衣服的画着黑色的眼睛,黑衣服的有双灰蓝的眸子。
西厂提督在其中一个黑衣服的纸人面前缓缓蹲下。
青衫翩然一转,顾惜朝走到他身旁。
“这样的眸色在前朝也很罕见,百里挑一。”
雨化田说完起身看着顾惜朝的眼睛。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段令雨化田生恨生厌的往昔。
那段岁月徘徊在虚幻和现实的边界。当年的他也并不知道,不经意间的行动可能会为后来带来多少灾难。
顾惜朝忽然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既将我卷进来,休想再踢我出去。”
西厂提督笑得张扬: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顾惜朝知道雨化田有些话没和他讲,他也不想问。
有些人会捂着伤口到处跑,随处大倒苦水;也有的人只会简单包扎一下,然后果断弄死造成这伤口的人。
顾惜朝和雨化田都属于后者。
所以他也笑着说:
“你准备做什么?”
雨化田的右手抚过左手腕间。
“弑天。”
他倒要看看,长生天究竟能不能长生不朽!
顾惜朝故作烦恼地叹了一声气。
“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我为什么上辈子要去逼宫,这辈子又要陪你去做这种事?”
雨化田凤目眯起像只狐狸。
“因为你是顾惜朝,我是雨化田。”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譬如灯笼恋慕着碎雪。
又譬如,雨滴爱上了一条青色的河。
承之章·其三
雾凇沆砀,天地俱白。
初冬大雪,湖水却依旧是深浅落拓的绿。
寒潭上轻舟小小,船身覆雪,衬出窗边一抹红来。
顾惜朝青衫带雪俯身走进船篷时,雨化田依旧倚在窗边。
他难得穿了一袭红裘,颜色好像最艳的山茶。
灵济宫原为皇家道场清修之地,其中有水,常年不冻,传为神灵所眷。
后来道观改了西厂,坊间一度盛传湖水将涸。
结果呢?湖还是原先的湖,清波蓊翠,四季长流。
天行有常,不为人移。
二人静默而坐,眼看着船篷外雪飞片片,融到青绿湖水中去。
雨化田裹紧斗篷道:
“世传雪本为雨。细雨未落,亡于云中;魂化为雪,降于初冬。”
他转向顾惜朝。
“你可信神鬼?”
可信神鬼?
顾惜朝以前确实不信。
然混沌一气,鸿蒙初开。阴阳相合,钧天大道。
正像百年前他寂寥末路,醒转后光阴荏苒,往事难追。
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若论信,需先论其无有。未见鬼神,不能据此断其无,亦不能据此断其有。”
雨化田笑起来:
“只信眼见为实?”
青衫人却说:
“目见不一定为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二三或许早已不是原本的二三。若并虚一与实一,数亦二,则三中即有虚像。由此再生万物,虚虚实实,故目见不可全信。”
雨化田又问:
“何不去虚存实?”
顾惜朝伸手接住一片落尽船舱里的雪片。
“不可,亦不能。溯源寻因,话语字句即是虚像之一。天地初分,石不名石,花不称花。神祇归位绝地天通,人以象和音,恰如注水入渠。千年流变,水中鱼不知水外世,遂以水为天地宇宙,正似当今之人以字句话语表情达意谈玄论道、名百工万物论古往今夕。虚不为假,实亦非真,虚实相生如阴阳二气造化天然,不可亦不能徒存其一。”
雨化田看着他摇了摇头。
“玄之又玄,国子监里的五经博士都不如顾公子伶牙俐齿。”
顾惜朝没理他这茬儿,话锋一转:
“混沌为一;若以人眼所见为虚,造化为实,虚实合为二,二生音声象形,共为三;三生万物。故六合之间,巨至鲸鹏细至蜉蝣,万物皆有表里虚实两面。正像冰河灯谢里你讲的那个故事,前实后虚,虚虚实实。”
雨化田低头整理袖口,毫不诧异:
“你果然听出来了。”
“顾某只是凡夫俗子,并非神佛,不能察微知著。督主有话不好明说,亦是人之常情。”
西厂提督来了兴致。
“我现在到很有兴趣,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但讲无妨。”
“穆生之事,前后共讲了三遍。第一遍是在白衣人死之前,讲故事的人是你;第二、三遍是在白衣人死之后,你先讲了一个版本,而后黑袍客又讲了一个版本。”
雨化田插话:
“最后你又点出了黑衣男人故事里不对劲的地方。”
顾惜朝接道:
“不错。这个故事虽然粗看是黑袍客和白衣人之间的兄弟恩怨,但实际上却糅杂了一桩旧事。我之所以如此推测,原因有二:其一、第一遍时,你说穆生其人英武朗秀胸怀报国之志,这个形容怎么看都是在说武人,但在你讲第二遍时,穆生却偷梁换柱变成了个商人。其二、‘永乐二十一年’你说了两遍,我并非明人,更不可能知道永乐二十一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这桩旧事一定牵扯深广,所以你才点到为止。其三、无论是你讲的故事还是黑袍客说的版本,其中除却穆生及其兄弟,都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无论是叫枇杷还是别的什么,这个人都对故事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此人应与永乐二十一年旧事相关,又是造成黑袍客白衣人兄弟阋墙的根源。而若考虑到黑袍客承认千手海母和透明婴儿都是他造出来的这句话,再兼雪笼文社是一连串事件之幕后策划这一事实,那么能驱使黑袍客兄弟为他做事的这个神秘人物,正是所有案件的真正元凶。”
雨化田直起身子往前挪了一点,俊俏脸庞凑向顾惜朝。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青衫人一脸淡定,脖根却微微泛红,悄悄往后躲了躲。
雨化田又坐回原地。
“你或许还有话没说完?”
顾惜朝看了他一会儿,又说:
“那天晚上你和黑袍客的故事都不是随意讲的。如果我没想错,黑袍客说的‘卓影辟邪’和‘天灵珠’都应和永乐旧事有干系,而你说的第一个故事‘柜中魅’,是想警告试探黑袍客,孰料他紧接着讲出‘天灵珠’。你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当年的旧闻半真半假扯了出来。”
雨化田斜睨着他:
“说完了?”
顾惜朝挑眉:
“你想灭口?”
西厂提督就着斜觑眼波轻轻一笑,他的唇比平时还要好看些,像是在渴求一个深吻。
“我可不想灭口不成反被灭。杀人没意思,杀你更没意思,我要偷……”
话到最后顾惜朝已经又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玉面修罗蹙起眉头。
“偷?”
雨化田恍惚间已再次凑近他,悄悄低语。
耳鬓厮磨。
细语像是罂粟的种子,往青衫上烧开一片妖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