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轻轻叹气:
“这可都是你自己拼凑出来的,我身为西厂督主,只是给了你些碎片罢了。”
顾惜朝讥笑道:
“虽然不知永乐帝都对这人做了些什么,想必也都是没法见光的事情。一旦这段秘辛被再次抖落出来,哪怕只多一个人知道一鳞半爪,都有可能成为一杆再好不过的谋逆大旗——天子失德,根基不稳,民共讨之。向来如此。真是最可怜无过天家颜面!”
雨化田懒洋洋翻个白眼:
“所以顾公子现在也算知道了。”
玉面修罗笑起来:
“你要杀我?”
雨化田打了个呵欠。
“若真到那一步,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咱们黄泉下再续前缘。”
顾惜朝没说话。
西厂督主问道:
“你觉得我在玩笑?”
青衫人摇头: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我十分确定你真会这样做。奈何……”
“奈何?”
“奈何我偏偏喜欢这样的你。”
生生死死,果决凌厉。
无药可救地喜欢着这样的你。
第四回 轻歌密咒鹿王献珠 月夜星斗天狼指路
冬日里的哈剌温山白昼很短,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隆冬时分北地极冷,但哈剌温山上林木茂密挡风,还算可以忍受。
冬季出行辽东,有一个最大的便利就是不会遇见人熊。
话虽如此,还是要提防狼群等等磨牙吮血的野兽。
雨化田就近找了个西厂搭建的斜人柱,权作歇脚处。
顾惜朝手上拎着一只獐子两大捆雪菇回来,雨化田正想法设法把斜人柱里杂乱的毛毯拢出床的样子,见他一副标准猎户模样,不禁道:
“看来收获颇丰。”
玉面修罗无所谓地说:
“獐子先放这里,外面地上还有只野猪呢。”
西厂提督怔愣半晌,冲到门口掀起皮帘子往外一看,果然不远处地上躺着只被揍得七荤八素的野猪。
四只驯鹿两只鹰已经馋得眼睛都发绿了。
雨化田觉得很头疼:
“你手艺太好,我怕我这些动物走完这趟,回去之后再对着平常饭菜要闹绝食。”
他眼睛一转,又问:
“晚饭你打算怎么做?”
顾惜朝已经开始麻利儿剥起獐子皮来:
“雪菇烧肉。”
雨化田看着他剥皮拆骨把肉剁碎,又拿小刀把雪菇梗去掉,顶上划十字刀,再倒扣过来,把拌匀了孜然五香粉的碎肉堆上去,做成个雪菇碗。
西厂提督咬唇犹豫半晌,还是说:
“你要做多少?”
顾惜朝笑道:
“起码要喂饱咱俩,你说要做多少?”
虽然雨化田永远吃得不多,两个成年人的饭量还是很可观的。
雨化田低下头,脸藏在貂毛帽阴影里看不真切,耳朵尖却红了起来:
“我帮你。”
顾惜朝唇角上扬。
刚开始的时候,还没看出来什么,然后玉面修罗就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雨化田在用对待御膳的态度对待手里的食材,每个雪菇上划的十字规规矩矩能直接当界尺使,肉馅一定堆得圆润标准可以拿去给祖冲之做研究。
顾惜朝不由说:
“差不多就行了,横竖是自己吃的。”
雨化田白了他一眼。
“对了,你那野猪是怎么打的?”
西厂督主问道。
顾惜朝像拍死只蚊子一般轻轻松松地说:
“昨天晚上咱们吃剩下的鱼肉,我想也不能浪费了,所以又加了烈酒稍稍烤了一下弄成肉干,当猎饵用。”
顾公子独门秘技至此又多一项:无师自通学会在雪山上打猎。
雨化田腹诽怪不得门外那野猪奄奄一息的时候还一脸喝醉了的傻笑。
雪菇堆肉挑在签子上,上火烤熟后就可以直接食用。
雨化田小口小口吃了三个之后,拿出包袱里的豆豉酱来在雪菇碗上捣鼓半晌。
接着两个画着人脸的肉圆子就被送到顾惜朝面前。
其实光看那两张面瘫脸吧,还真分不清楚谁是谁,但是西厂提督机智地在脸边上添了头发。
雨化田面无表情指着那两个肉圆子:
“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是不是很传神?”
嗯,也就头发传神了。
两张脸都是(ˊ_》ˋ)的表情,只是一个是(lllˊ_》ˋl)一个是(SSsˊ_》ˋs)而已嘛。
当然,敏思锐见如顾公子,是不会就这样讲出来的。
所以他忍住笑迂回点评道:
“见微知著,这个发丝还是很潇洒的,一如吴带当风,一如曹衣出水。”
说罢他出手如电抓住(lllˊ_》ˋl)的肉圆子丢进嘴里。
雨化田怒了:
“喂,你拿错了。”
顾惜朝伸手挡住他扑过来抢夺的胳膊,几口嚼完咽下去:
“没拿错,我就是要吃这个,你去吃我的啊。”
雨化田脸上腾起红云,恶狠狠地说:
“谁要吃你的……”
别扭来别扭去,顾惜朝拿不带雪菇的肉圆子喂饱动物们再回来的时候,雨化田正捧着那个(SSsˊ_》ˋs)的丸子一点点啃掉。
见顾惜朝掀帘子走进来,他赌气似地瞪起眼睛,咬了一大口。
顾惜朝很严肃地说:
“咳咳,慢点吃,小心噎着。”
西厂提督又差点憋出内伤。
眼看月上中天,顾惜朝坐在靠门帘的地方,旁边蹲着大黑小灰,一人二鹰专心致志地看星星。
另一边雨化田歪在毛毯上编草叶,他嘴里嚼着薄荷野莓干,肚子边还蜷着两只狐狸。
“星空有那么好看?”
西厂提督问。
顾惜朝轻轻一笑:
“星辰万万,可以看出很多东西。除了天气冷暖节令祸福,还可以忆古溯今上下千年,自然有趣。”
雨化田丢了个刚编好的小玩意儿给他。
“给你的。”
那是只青色的鹰,脖子上还拴着颗神气的小野莓。
顾惜朝奇道:
“这个确实是活灵活现,哪里学的?”
雨化田撇撇嘴角:
“很小的时候丢了个藤编的青色狐狸,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闲的没事儿就想再编一个,玩儿多了自然就编得像了。”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外面山林里忽然传来闷雷一样的响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震感。
地动?
不可能,出京之前雨化田特意请教过钦天监监正,老头子摆弄了半天地动仪之后确定地告诉他不用忧虑。大明钦天监的地动仪还从没出过误算,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思量间二人已经手握上兵刃,轻轻将门帘子放下。
本来就怕招狼,特意没敢点火,又洒了西厂秘制驱赶野兽的强力药剂,难不成还是引来了什么东西不成?
斜人柱里的二狐二鹰突然像中了魔障,四只平时懒懒散散的动物竟然垂首低头作谦卑状。
皮帐外似乎有淡淡的光亮,紧接着竟传来巨兽吃东西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屏住呼吸,顾惜朝缓缓挑开帘子。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两株树。
优雅纯白的枝桠流动着浅浅华光,如琉璃映雪。
月宫神桂,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再往下看时,两人皆怔愣住。
这根本不是什么树,而是驯鹿的角。
只是这角的主人委实太过庞大了一些。
哈剌温山里的人熊一般都可以长到两人高,而这只通体雪白的驯鹿却有整整六只人熊那么大。
空地上站着的四只驯鹿已经匍匐拜倒,虔诚无比。
巨型驯鹿用前蹄弄倒了一只对它而言很小的锅,锅里面滚出二人刚刚吃剩下的雪菇肉圆子。
远处林立着一片黑黢黢小树林样的东西,看起来这只巨型驯鹿是带了一大帮亲友过来的。那些鹿或许畏惧驱兽药剂,不敢上前。
巨鹿伸出舌头一卷,肉圆子就像点心渣一样顷刻消失在它嘴里。
然后它优雅侧头,直直看向斜人柱这边。
雨化田叹口气:
“传说鞑靼人先祖为苍狼白鹿后裔,神话诚不欺我。”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出去再作打算。
巨鹿通体雪白,却生着一双湛蓝的眼睛,它瞪着那双车轮大小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了两人一会儿,接着用嘴衔起地上一截树枝,竟在地上划拉起来。
雨化田也瞪着眼睛,毕竟看着一只巨型驯鹿口衔树枝在你面前唰唰地写鞑靼文这种事情,还是相当难得一见的。
顾惜朝看着地上那一堆鞑靼文,只觉头痛。
此事一了,他定要拿下大明官方颁发的鞑靼语六级合格书。
雨化田愈看愈惊奇,他抬头望着那双巨大的蓝眼睛:
“您要我毁掉……为什么?难道不是……”
巨鹿眨眨眼睛,过长的睫毛带起一阵风来。
它又在地上写了几行字。
西厂督主愣了一会儿,接着道:
“我明白了,这地方再留下去只能是祸患。地下的财宝再珍贵,也比不上草原的安宁。”
巨鹿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近似于人的微笑。
它接着吐出个鱼皮袋子来,雨化田刚想伸手去拿,驯鹿忽然把蹄子一伸。
树枝再度被衔起,巨鹿又唰唰地写起来。
雨化田看了一眼就又叹口气,他转向顾惜朝:
“人家鹿王说了,咱们要是想要长生天之眼的地图,最少也要把今天烤的野猪肉给它。”
这年头,鹿都会讨价还价做生意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堆肉换来长生天之眼的地图,实在划得来,所以双方愉快成交。
雨化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您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们?
巨鹿优雅地写下一行字:你们并非贪财之人,我看得见。
一手交肉一手交图,鱼皮袋内藏着小巧坠子,白色桦木雕成的驯鹿角笼子里有颗艳红宝珠,透亮莹润犹如一点跳动的火。
鹿回鹿洞人回人家。
白鹿王带领着它的臣民一路远去,低低鹿鸣如轻咒缓歌。
雨化田看着巨鹿写下的倒数第二行字。
月亮照在永恒之火,天狼星会告诉你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