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咋舌:
“想必那头鹿已经告诉你毁掉这里的方法。”
雨化田伸出食指按在他唇上:
“嘘~秘密。”
玉面修罗握住他的手。
“连我也不能告诉?”
西厂提督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仓惶,顾惜朝再定睛细看时,雨化田又变回平时的那个雨化田。
他笑着对顾惜朝说:
“有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妙,我是为你好。”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被顾惜朝一把拉住。
“你想做什么?”
顾惜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和雨化田在某些方面很像很像,犹如双生,雨化田的一颦一笑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雨化田手撑在他怀里,抬眼望着他:
“毁掉这里啊,那头鹿说在所有房间的尽头,有永不熄灭的火,焰红如血,焰冷如冰。火中有一个手柄,拽它一下,就可以毁掉这里。”
顾惜朝一双鹰眼像是要看到他骨头里去。
“撒谎。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右边眉毛会高一点?所以我想那个手柄应该是拽动的话可以逃出生天,往下推才是毁掉所有。这里应该还有别的退路,但是,往下推手柄要毁掉这里的人,是决计没有时间逃出去的。你想让我走,所以你把逃生的方法当做同归于尽的方法告诉了我,对不对?”
雨化田被他说得低下头去,接着吃吃笑起来:
“世传玉面修罗妙算无双,果然如此。”
顾惜朝笑得像只老虎:
“不要再骗我,你的那些伎俩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西厂提督仰起头来看着他:
“真不走了?愿意陪我一起死?我原本还打算死了之后,等着你带着你妻子儿女来给我烧纸呢……”
顾惜朝一把扣住他下颌。
“儿女?这个可以考虑。如果你喜欢阎王也同意,我们可以抱养。”
雨化田眼眶边有一点点红。
他轻轻啄了顾惜朝一下。
“快走吧,要一起死的话,现在正好上路。”
第六回 碧眼白羽轮回之果 炎凉透骨永恒因缘
蜿蜒河流的尽头有一艘船。
船身剔透,如冰似水。
船里有一个男人。
确切点来讲,应该是一具尸体。
长而卷曲的银发缠裹住他修长四肢,男人肌肤白皙,与身上缠的白色绢帛看起来浑然一体。
他精致的脸孔哪怕是在死后看起来都如此美好。
高鼻深目,长睫玲珑。
男人身下平铺着一套装饰着驯鹿角的萨满服饰,鲜艳色彩和璎珞流苏更衬出他面容清冷。
一张鬼面放在他胸口。
最奇特的是,不知是谁,竟折下一对雪鹰羽翼,安置在男人背后。
顾惜朝蹙眉看着这冰船棺里的奇特景象。
雨化田唇齿微张。
“那果真不是梦……”
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西厂提督阖上双目,淡淡眉眼纠缠在一起。
“我以前见过这样灰头发的人。就在成化十五年……在我师父去世后。那人倏忽即来倏忽而去,轻盈犹如鸟雀一般……”
低低咒语似的歌声漂浮,伴随着遥远岁月中银铃响动,像是萨满跳的舞蹈,又似雪山草泽上鹰扬白羽……
犹如鸟雀一般……羽人!
雨化田猛然睁开双眼,仔细检视那对雪鹰翅膀样的东西。
洁白柔软的羽毛覆在鲜艳流苏上,根部像是长在男人背后,看不真切。
顾惜朝道:
“你是想说,永乐帝征讨乃儿不花时,曾经遇见过的那个青碧蓝眼生有双翼的羽人,你也遇见过?”
雨化田自嘲般笑起来:
“我以为那只是南柯一梦,谁又能想到,竟是真的。我遇见的那个人,和这里这个人有些像,但是没他这样好看。”
玉面修罗看着男人胸口上那张碧眼黄喙的鬼面问道:
“这个面具代表什么?”
“鹰。鞑靼人相信,鹰是天之使者,传说里神鹰的子孙,正是人间第一个萨满。这又怎么了?”
顾惜朝鹰眼微眯: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具上的图案。”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雨化田闻言看向他,接着他的目光就定格在顾惜朝的卷发上。
由于不怎么打理,那头卷发已经长到了腰间。
一绺发丝垂下,正随着青衫人观察鬼面的动作落在冰棺上。
乌黑发尾旋出花来,和棺中四散的银发有一样的弧度。
雨化田只知道顾惜朝的母亲是北宋末年江都花巷里的舞姬,至于这舞姬究竟是何来头,顾惜朝的父亲又是谁,雨化田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而且很可能就连玉面修罗本人也不太清楚。
雪灯文社里,雨化田见过顾惜朝的脊背。
上面除了逆水寒造成的剑伤以外,还有浅浅两道刀痕,其余再无别物。
刀痕?
雨化田眸子里划过错愕神情。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难道……
西厂督主僵硬地低下头去,生生压下一片惊愕。
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成形的猜想,这个猜想可以串联起元太祖、长生天之眼、现在这冰棺里沉睡的银发男人、永乐帝遇见的被称为‘长生天’的羽人、还有永乐年间种种怪事、成化十五年灵堂里的灰发男孩……甚至是顾惜朝的身世。
一个原本活在大宋宣和年间的扬州人,为什么会身材异常高挑,又有一头卷发?
顾惜朝的记忆一片混沌。
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神鹰面具,可他却记不得了。
河之室的尽头又是一扇门,门后依旧是契丹大字和萨满鬼面。
石壁启开,又是惊世珍宝堆建起的草原雪山景色,美轮美奂毕肖无双。
房间之间总有鬼面,房间后面也总是还有房间。
河之室后面是岸之室,岸之室后又有土之室和山之室,其后是吉、猎、雨、花、雾、七星,就好像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鞑靼青年外出打猎牧马,途中会遇到的各种景色一样。
每过两个房间,都会有一具冰船棺。
棺里永远有萨满神服和鹰神鬼面,睡着一位银灰色头发的男人。
只是愈往里走,冰棺男尸的发色愈浅,到最后已经是极淡薄的灰,如一缕轻烟。
七星之室的中间立着一块黑曜石磨成的碑,上面用契丹、鞑靼两种语言写了一首短歌。
这首歌的前几句,正是白鹿王曾经写过的。
“月亮同永恒之火嬉戏,
天狼星低语,
诉说着前路唯一。
在那大泽冰海之底,
沉睡着天之眼眸,
蔚蓝如洗,
白羽之翼。
神鹰守护着汗王珍宝,
传承着来自西边的秘密。
大河汤汤,犹如水精,
河岸巍巍,犹如金泥。
雪白的土覆盖在圣山之上,
吉凶之间选择大吉。
猎人出猎恰逢春雨,
花开红艳,雨水淋漓。
夜里返家遇上大雾,
七星北斗,光华熠熠。
最后云彩的柔软拂过脸庞,
你会看见永恒之火亘古不灭,
寒冰之上,碎雪细细。”
毫无疑问,这是指明如何可以来到“长生天之眼”的一首引路歌。
可是既然成吉思皇帝要千辛万苦隐藏起珍宝,又为何还有一首歌来引路呢?
这究竟是在为谁引路?
雨化田已经想到答案。
按照歌谣,七星的后面应该是云彩。
顾惜朝看起契丹文来完全无阻碍,雨化田的剑柄已经按上代表云朵的鬼面。
后面究竟会是什么呢?
云。
层层叠叠的云。
洁白如雪,轻柔似羽。
它们一朵朵漂浮在空中,盘旋上升,直至最高的穹窿。
云朵间悬着点点萤石,似星斗参差。
房间地面上尽是纯白玉屑,像厚厚的雪堆。
一团鲜红火焰熊熊燃烧,浮于玉屑之上。
云层上传来歌声。
浅吟低唱,犹如远古巫觋的咒语。
雨化田眼前一片雪白。
他以前也曾经就这样跌入一片虚无的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成化……成化,成化六年……
成化六年。
那一年,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督公曹少钦,在内官教习所一众小孩儿里,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有天分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嫡传弟子。
为什么?
雨化田问过他,
为什么,你要选择我?
曹少钦只写了四个字。
时也,命也。
这就是你的命。
往事从最深的海底翻涌起来,推开层层波涛,卷上回忆的岸。
潮汐回溯,那是不知为何被他彻底遗忘了二十年的旧事——
成化六年,春。
当时雨化田还不叫雨化田,他看起来和同龄的五岁小孩没什么不同。
如果那天他的当值腰牌没有掉进洞里,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刹那,注定此生。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五岁的小孩为了捡腰牌,扒开山茶花丛钻进洞里。
本来以为只是个浅浅的土坑,结果他愈爬愈深,中间遇到无数次岔路,他也只能胡乱走下去。
在疲累积攒到顶点的时候,他险些睡着,结果听到了一阵歌声。
浅吟低唱,透彻如雪。
他睁开眼睛,顺着歌声来源爬过去。
越来越冷,他的手指已经动弹不得。
尽头是一扇门。
小孩子伸出冻僵的手,推开了那扇门。
他从一片虚无的黑,坠入另一片虚无的白。
醒来时,他觉得温暖了一些。
小孩的面前是一个j□j岁左右的男孩,有一头极长的灰色卷发。
灰发孩子正在唱歌,调子古老悠扬。
一团带来温暖和光明的火,正悬浮在冰天雪地中。
那团火燃烧开艳红和希望,随着灰发男孩的歌声微微晃动着。
灰发男孩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忽然他伸出手来:
“我是乌恩。你呢?”
小孩子僵硬地摇摇头,他还是觉得冷,更何况一进内官教习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