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波水雾在他眼前散去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人间。睁开双眼,他看着自己身处之地,不禁微微愣忡。
蓊蓊郁郁的草地,低矮拥簇在一起开着小花的荆棘,一弯清澈的小河蜿蜒在外围,不远处一颗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在树的前方,河的对岸有一间矮矮窄窄的木板房,房檐上挂着两盏昏黄的灯。
即便是深夜仍然听得到零碎的布谷鸟的叫声,如果是白天,路边的铃兰上应该还会有蝴蝶飞舞。
这里……梅丹佐无所适从地眯了眯眼。这里简直,太像伊甸园了!
夜色深沉,唯有房前的几缕灯光在暗夜中显得分外清晰。梅丹佐往前走了一点,慢慢觅着光登上山岗。这才看到,那高高的树下,还靠坐着一个人。
正确的说,是一只天使。
从侧面看只看得到他及肩的红发半掩面容,绚丽得过美狄亚的玫瑰海。他微微垂着头,小巧的下巴从发丝中显露。六根流潋着金辉的羽翼展开、向前拢,包住他似乎很纤弱的身体。
梅丹佐走到他面前,蹲下,静静注视着眼前浅寐也还拢着眉心的清秀面容。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撩开丝丝秀发,轻轻抚上苍白的脸颊。
炽天使的羽翼大而温暖,但梅丹佐仍然感觉的到自己手掌中肌肤比正常的温度低很多。
是生病了吗?梅丹佐正想着,而感受着他掌心温度的天使已经醒来,他尚未完全睁开眼眸,率先给世界的,是一个习惯性的微笑。
双目相对,这一边是万般无奈的凝视,那一边是满是疑惑的探询。最终,还是始终微笑着的那个先开口,浅浅的笑、盈盈的眸:“梅丹佐……殿下……”
看着他的笑,梅丹佐忽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对,错觉。因为纵他后来遍翻书籍、看尽前尘也再看不到眼前的容颜、听不到耳边的声音。
“你认识我?”这属于白问。
天使依旧笑:“就算是人也认得天使之王,梅丹佐殿下。只是梅丹佐殿下不认识他们而已。”
梅丹佐蹲了一会儿觉得腿有点麻,便坐到一边,也背靠着树,和天使肩并肩。
看他丝毫不顾忌的行为,天使玛瑙色的眸子呈现出几分诧异。梅丹佐当没看到,说:“你到底是谁?加百列从来都不愿和我明说。”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我?”天使想了想问道。
梅丹佐把腿伸长,以更加休闲的姿态坐在草地上:“真的不记得。”
“哦,那……”他抬手把耳边垂下的红发拢到耳后,也把腿放松了些,背部完全靠树支撑。“我名不见经传,名字也鲜有人知,殿下既然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需要知道。”
“呵,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一个名字必须要有分量才可以别人知道的。”
“我不重要,所以殿下不需要知道,更何况名字只是一个用来区别符号。殿下也可以继续叫我裴卿,或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随便给我取一个名字叫也可以。”
梅丹佐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你不重要?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挺重要的。我记得米迦勒都曾问过一个濒死的战天使的名字,那人比你还名不见经传。你难道比他还不重要?”
天使注视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指,说:“那是天国的英灵,是堪载史册的荣耀。我罪孽深重,就算万世轮回也赎不清我的罪。”
梅丹佐的眉越皱越深:“我发觉你说话跟一个人很像。”
“啊?”
梅丹佐侧过头看他,笑道:“你知道风系大天使拉法叶吗?你们两个说话的套路完全一样,连神态都像极了。”
不过是一句犹如玩笑的话,眼前的天使却如同受了重击,连一直还算润泽的唇也血色尽失。
梅丹佐看他这样,不禁感到奇怪:“你怎么了?你和他结过怨?还是……”
“没……”他急急垂下头,惹得刚拂好的红发一下倾前,挡住了他的面容。
“喔,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回天界的?”梅丹佐看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笑:“不要紧,他和我关系也不是特别好,我理解你的。”
“不不,不是……”他解释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梅丹佐刚刚说的话:“殿下你,和拉法叶殿下,关系不好?是一直都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梅丹佐想起那个对别人都十分谦和有礼,一见到自己就冷脸的风之大天使,苦笑:“相对于别人来说,不太好。不过也无所谓,我对他又没兴趣。”
身旁的天使一叠声小声的絮语:“也是……当初也不怪他的……”
“你说什么?”梅丹佐看看他,他恍然摇头,梅丹佐这才进入正话:“加百列跟我说让我接你回天界,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回天界?”天使抿了抿唇,“殿下,我不回天界了。”
梅丹佐简直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以你的身体状况再不回去,你想永远消失在人间的空气里?”
除非……梅丹佐想起一种可能,他觑了眼笑容圣洁的天使。心想,这是可能还是不可能呢?
正当梅丹佐深思的时候,天使忽然出声:“殿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这个问题比较长一些,殿下要有耐心听我说完。”
得到梅丹佐肯定的眼神之后,他侧头想了想,眼眸睁得很大。直起身,六翼敛到身后,双臂环住双腿。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里有一只雪白的兔子,他很英俊几乎所有的母兔子见到他都会挪不动步子。有一天,他从河边救起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灰色的,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是杂交的,但是他们仍然成为了好朋友。”
玛瑙色的眸子似含着的光芒,一如天上耀眼恒星。他似叹息,“真的是很好的朋友,白兔子是灰兔子唯一的朋友……”
“后来,白兔长大了,他喜欢上一只好看的母兔子,就很少时间去和灰兔玩。灰兔很孤单,有一天,灰兔从森林巫师哪里得到了一瓶药。巫师说,只要灰兔用药杀死母兔灰兔就会变得跟其他兔子一样美,灰兔照做了。”
天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白兔知道是灰兔杀死了母兔就从此不再理灰兔了,就算灰兔天天给他送胡萝卜白兔都不理他。再后来,白兔又喜欢上别的兔子,这只兔子比原来的母兔更美丽,可是这只兔子不想跟白兔在一起,终于有一天,灰兔又把白兔喜欢的兔子……杀了。”
他把右手的食指曲拳,食指的指节抵住下巴,梅丹佐看过去却十分清晰地看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尤其整只手颤到几乎滑落下来。
“如果殿下是这只白兔子,殿下还,会不会原谅灰兔?”
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说“不会”但一抬头,却看到深蓝天幕下,清秀的眼眸里呈现出来的深度恐惧。那种恐惧,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着最后一根稻草却怎么也抓不住,最后拼命挣扎着也只有伸着手沉入水底一样。
那么在他的眼里,自己是那根稻草吗?
梅丹佐沉思着不说话。
旁边的天使的神情逐渐荒芜,逐渐平静。就在他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
梅丹佐轻轻说:“我……”
玛瑙色瞳眸瞬间点起死灰复燃的光。
梅丹佐下意识避开他的注视,语气尽量平淡:“我,不知道。”
眼眸里的光又逐渐暗了下去,他清秀的嘴角扯了扯,露出生平最难看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梅丹佐觉得有些不忍心,却终究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见过他。难道只是怜香惜玉的本能?
梅丹佐凝视着他,心想:这也确实称得上是美人吧。于是他掩饰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我又不是那只白兔我怎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再说……灰兔确实……”
确实什么?梅丹佐皱着眉想了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词来。
“确实……”
“梅丹佐殿下。”天使把身体又靠回树干,他的额头出了一点汗,脸颊的血色似乎也比以前还要淡,可他的笑很美,如同盛开的玫瑰。
“其实答案我早就知道。本来也不应该来为难殿下的。”他浅浅笑着:“可是我,总想要问一问,哪怕没有答案也总想问一问。”
梅丹佐说:“其实你又何必问,多问一次就多一份失落。而且……你每一次问就多回忆一次痛苦。”
梅丹佐终于找到刚才要用的词了,他说:“灰兔他确实也很痛苦。”
身旁的天使似有吃惊,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着迷茫的眼神,和风一起静默着。
他不说,梅丹佐也不好开口。
他们就这么一起沉默,直到拂晓。
还是最先沉默的人最先打破沉默,他望了望灰蓝的天穹,说:“拂晓来了。”
“嗯。”梅丹佐也望了望天穹再望了望他。“你什么时候回天界?”
他侧目微笑:“我回不去了。”
还没等梅丹佐说话,他又说:“等一下天空日出的时候就有人来接我了。”
“有人来接你?”梅丹佐在心里把加百列狠狠骂了一通。
天使看他的表情,说:“殿下如果忙的话,就先走吧,顺便帮我想加百列殿下致歉,说我辜负她的好意了。”
梅丹佐看了看他隐隐失落的神情,轻轻说:“其实……我也不忙。”
他愣愣地看着梅丹佐,小声说:“殿下,能不能把你的手给我?”
第四章 梦里花落已千年
晨辉笼罩在两个相互依偎睡去的人脸上,犹如金色的笔轻轻勾勒着他们俊美的轮廓。
棕蜜色短发的天使右臂环抱着睡得一脸恬静的红发天使,他的左手和怀中天使的双手相扣。
他们的姿态如此亲密,如同爱侣;他们的睡颜如此安详,就连灰喜鹊停在他们的肩头都无人苏醒。
索菲亚是第一个看到这副场景的人。他不知道用了多长的时间才迫使自己用平静地目光看待眼前的一切。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天。从来自己都知道,那个他一直爱慕着的天使心里的天,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