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德州。
李景隆别的本事没有,若论跑路却无人能与之相当,带着数万残兵不出半月就抵了德州,惶然入城。
入了城却又整日忧心忡忡,两次败战损兵百万,这战罪可天大了去。就算皇帝肯饶他,那老脸被丢到十八层地狱下去的黄子澄却哪里肯?是以盘亘在德州也不敢回朝,又听闻燕军正在追来,急得成天在城楼上团团转。
过得数日平安带兵也回到了城上,径自登堂入室,说有好消息报奏都督。李景隆哪里还高兴得起来,随便敷衍了平安跟着他去了囚室。平安推开门躬身请李景隆进入,又神秘兮兮关了门才带他顺着幽暗的楼梯走下。
李景隆意兴阑珊地踱下囚室,一眼看到那刑架上吊着个人,蓬发披面全身血痕累叠,已不成人形了。平安带着他走至那人面前,两把拨开那人面上乱发,说道:“末将所说有价值的俘虏,就是他。”
李景隆凑上去细细辨认了一番,才隐约认出是朱棣身边的人。只是他面上污渍血渍交错,着实叫人难认。所幸早前他跟着燕王在京都一年多,李景隆也是见过他几次的。“就是那个叫做——马三保的?”
“都督好眼力。”平安伸手到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举到那人头顶,又一手揪住了他后脑发根将他脸仰起,冷笑着任水哗然淋在他脸上。
李景隆不由错愕:“你是如何擒得他的?”
平安一手扔了水瓢,俯首凝神看他睫羽瞬忽着,缓缓醒转过来。“这小子那日潜入我们营地来放火,却并不知道粮仓中藏有火药。正跟我们的守兵打斗时火药库爆炸了,他避之不及给炸伤了,昏倒在营地里,才被末将手下的人捆了来。如此,可真是天助都督。”
三保浑身全无知觉,意识模糊,只听得耳边有人窃窃私语,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睁不开。身体似乎是被束缚住了,两手高高吊于头顶,而身躯无力低垂,将那手腕扯得似要断裂。他拼力摇了摇头,勉强才拼回一丝神志。下巴被一只手擒住抬高了,仰对的视线首先触碰到的,是俯首凑近的一张脸。
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直到那人冷冷一笑热气呼在他脸上:“醒了?”
下意识地要扭头避开,却被用力掐住了不让他动弹。消耗殆尽的体力让他身体绵软地跪在地上,全靠了捆绑吊住手腕的绳子才不至于倒下。他厌恶地抽了抽眉宇,双眼直直望住平安。“有种的……就杀了我……”
这倔强的模样惹得平安笑意更深,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看着他脸侧到一边几乎又昏死过去,口中鲜血喷涌不由得意大笑:“瞧瞧,这就是燕王殿下最爱看的倔强样子了吧?”然身后李景隆看了厌烦也没兴致,催促道:“不过是燕王身边的随侍,还是赶紧杀了干净。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都督有所不知——”平安终于罢了手,转身去跟李景隆说话。“末将十多年前跟随燕王镇守大漠东胜城,对这人的事却是知根知底的。都督可知当时军中传言,燕王宠爱随侍太监马三保,到了何种地步?”
李景隆一愣,却是未曾想到这一层去。“如何?”
“日日同进同出,同食同榻,宠爱粘腻恩赏有度。这马三保的地位,可只在燕王一人之下了。都督怎么能说,这人留着没用呢?”
“那么——你欲何为?”
“眼下燕王正率兵赶来,若德州再失,他就能直奔济南了。此城进可攻京都,退可守北平,要是被他得了,都督与我就算不战死,皇上也绝饶不了我们。所以——我们就写信告诉燕王,这个人在我们手里,让他带兵来城下谈判。”平安将手往桶中洗净,目露冷光,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慢慢走至三保面前。“到时候,我们就把这个马三保吊在城楼上,让弓手拿箭对着。燕王若是不谈,就当面射杀了他;若是他谈,我们一早在城下两边做下埋伏,正好将燕军包抄。前有坚城后有围堵,我倒要看看这燕王还能如何插翅飞出生天了!”
说毕一手捏开了三保下颚,将药丸塞了进去。李景隆略略一惊:“你给他吃的什么?”
“都督放心吧,这马三保功夫了得,不给他吃了这化功散,只怕他折腾出什么变数来。”
李景隆这才点了点头,转念一想似乎想到了什么,犹疑道:“不过燕王素来强悍刚硬,只怕不会轻易就范。我们虽有人质在手,他若狠心自己一箭射死了马三保,我们这布局岂不是白费了?”
“哈哈哈!”平安却是仰首大笑,“以我对燕王的了解,换了别人,他不是不可能这么做。但是都督不要小觑了眼前这人,这个人,绝对非同寻常。若是——燕王真的狠心杀了他,所谓伤心蚀骨,到时候都督就看着,那能征善战的燕王殿下会有什么漂亮脸色给你看!反正我们埋伏下好,只要他来城下就等着前后夹攻了他,马三保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呢?”
平安躬身请李景隆上城楼,又吩咐守卫把门看严实了。李景隆思来想去似乎这也是唯一诱敌之法,也不禁开怀起来。燕王朱棣,总要叫你也尝一次失败的滋味吧!
与此同时,在与燕王行军方向平行的路线上,山东参政铁铉一路收编流军,组织军队前往济南。
五月末沉郁的天际,乌云层层压顶,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逆世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JUDY啊,很桑心是不是呢?可是某啖抬头一看文案的第一句,,,,,,心里的魔鬼马上战胜了天使。。。。
☆、(五十九)
囚室在城楼最低的地下室,围墙高筑不透一丝亮光。唯有四个角落上点了长明灯,微若的火光在地上投射出,被吊在刑架上的那人的影子。灰扑扑地如一滩水渍。李景隆和平安已经离开,暗道上方的铁门哐然砸上的声音弹射到囚室里,听得人心头狠狠一颤,几乎可以听出那道门是如何厚实牢固,绝不是眼下这身上仅余的力量可以轻易闯破。
平安强行喂下的化功散更加剧了肢体的无力感,急速流失的内息犹如硬生生扯开他身上唯一的屏障和加护,伤口的剧痛便如潮水般涌来致使三保终于抵不过煎熬,低低的□从绞紧的唇边流泻出来。
很痛。战场搏斗时刀剑的伤,火药炸裂时被灼的伤,绑回来在囚室内被鞭的伤,方才平安那拼力一脚踢在胸口的伤,每一处都似将他生生撕裂。可是,却顾及不上了。
没能回去,那个人,一定很担心吧?可是这两人正筹谋着要设计引诱他前来再埋伏歼灭,必须要告诉他内情才行。没了功力,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的确困难,然而天明平安就会派人去送信,不出三五天信就会到他手里了。时间紧迫,无论如何只得试上一试了。
用来拘禁他的刑架上,扣住手腕的是两枚分置相连的铁环,中间用一枚细铁环套住。铁环贴合紧致地箍在手上,上下两头边沿扁薄而粗糙。长时间的吊挂使得手腕深深陷入,被铁环钝利的边沿来回摩擦切割,几乎要将手腕卡断。三保屏息缓了口气,忍住剧痛将身体挺直一些,用力转动着手腕,将那切口再深入地切进去。
只要断开一只手,就可以打开这个禁缚了吧!只要可以出去,舍弃掉一只手,又算得上什么!
这一转动,原本就血肉模糊重复扯开又愈结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漫过铁环顺着被吊起的手臂绕行滑下,粘腻而温热,却带着令人作呕的冲鼻冷腥。剧烈的痛楚让三保极力地绷直了身子,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他张开了唇大口大口喘息,喉咙间呼出抑制不住的痛吟。强行忍了许久,才又拼回微弱神志,咬了咬牙,再狠狠一扭!
空荡荡的囚室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三保顷刻又是血流满身却仍是拼命地将手腕往铁环上撞去,只听得愈来愈沉重难抑的急促喘息,如泛滥而起的浪潮,一波一波地冲撞在厚实的青砖墙上。
未几,忽而听得楼梯上方传来人声。
“做什么呢?”
“将军吩咐小的给下面的犯人送碗水,说是别让他死绝了。”
紧接着门上的锁被哗啦打开的声音,极轻的脚步声便沿着楼梯哒哒走下来了。三保一惊,只得停止了动作,低垂下头去假作昏迷不醒。
那送水的小卒下来闻得囚室内阴潮血腥之气,嫌恶地捏了鼻子走至三保面前。真是倒霉啊,刚吃过饭就摊上这种差事!他嘴里唧唧咕咕叨着,看犯人还是昏迷的更是火冒,居然还要他喂给他吃!然而想到平安关照若是他死了,他们也都要跟着倒霉只好拧着头上去一手捏开了他的嘴巴,一股脑儿地把水灌了进去。
做完了就直接把碗扔进水桶,不耐烦地拍了拍手掌。一时只感觉手上粘腻难受,就着灯火凑近细细一看,不由娘咧就大叫了一声。尚算机警的小卒赶紧冲上前去查看犯人,这才发觉他手腕被磨得几近断裂,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小卒大叫了一声急冲冲上去找报告平安,若是这个人死了,可别连累了他们一并受罚!
听得来人慌张离去,三保慢慢睁开了眼睛,又紧紧闭上了。居然,还是被发现了!
平安闻讯匆匆赶下来,手提一柄大刀劈手就是一刀砍在刑架的铁链上。铁链应声而断一下子断开了吊挂的拉力,三保全身无力只得顺着从那刑架上滚落,狼狈地扑倒在平安脚下。平安面目盛怒劈手又是一刀削断了束缚在他手腕上的铁环,一把扔了刀蹲下去看他。
三保喘气不止被他拎住衣襟,嘴角却是微嘲一笑。“怎么,还不舍得杀了我?”
见他果然是醒着,平安嘴角冷冷一拧,面容几近扭曲。“你想死?”因为不想连累燕王陷阵,所以想一死以保全了他?当小卒慌张来报时,平安就已想到了这一层,这才怒不可遏直冲冲赶了过来。若真被他死了,他全盘计划不都泡汤了!
他倏地站起了身子冲着三保的腹部就是一脚。“你想死!爷叫你死个够!我让你寻死——让你寻死!”
武将发狠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