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二人离开之后,玄烨缓缓站起身,回头看见墙上的那幅画,面上又不觉浮出浅笑。思记方才纳兰容若的突然色变,想必看见这画时,便意识到悄然入宫之事已为自己所知了罢。
不过,自己却着实从未想过要因此治他的罪。相反,玄烨定定地看着画中那个淡色的身影,脑中却反复地思量着,足以让他这般冒死偷入禁宫的,究竟是何事。而他那复杂到让人无法看透的神色,又究竟是因何而起。
一时却也不得而知。
但玄烨却忽然发现,这第二次的不期而遇里,心内所有的好奇,似乎都已被这个叫做纳兰容若的人再度唤起。
只是他亦不愿用蛮力或者暴力去满足这份好奇,却反而饶有兴致地想要慢火熬药般,一点一点地去寻求这答案。而身为万盛之尊,他自然有更好的办法。
念及此,玄烨不由再度扬起嘴角。
片刻之后,他转身重新坐回御椅上,扬声唤来李德全,把自己心中所想吩咐了下去。
“纳兰成德?”李德全听完吩咐,便试探性地确认地问了问。
“正是,”玄烨微微扬眉,顺手翻开奏折,道,“他的诗词文赋,弄一份给朕瞧瞧。”
李德全确认之后立即低低应下,却在心底暗自纳闷。虽说这纳兰容若词名正盛,此事倒也并非多难,只是这皇上的心思,如今却是愈发难以弄清了。前日是画,如今莫不是又突然爱上了这诗词曲赋一类的舞文弄墨之事了?
思量无果,再一抬头,却见玄烨已开始默然地批阅着奏折。便只得起身,低声告退,将此事再度吩咐下去。
4
第二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上) 。。。
康熙十年的秋冬,什刹海畔,枫红遍野。即便换了时节,却依旧风景如画。
唯一不同的是,这临水而建的府邸门前,与往日相较,已是一日更胜一日的车水马龙。
因为自打十一月康熙皇帝下令,调明珠为兵部尚书之后,这府邸主人的身份,一夜间便远不是过去可以同日而语的了。
倒也并非全然因为这二品大员的头衔,更为重要的,却应是这一人事调动中,所传达出的政治信号。
有着敏锐嗅觉的京畿官员立刻就意识到,提拔力主撤藩的明珠至如此重要的军政之位,皇上心中对于此一事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
一时间,登门巴结之人趋之若鹜。
明珠从善如流地一一应付着来客,心中却是最清楚不过:自己此次,应是猜中了那少年天子的心思。
心下早有准备,自己打从一开始,对此事便是以赌局视线之。若输,也许就此一败涂地,无处翻身;若赢,则便当是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胜景。
而与此同时,明珠也意识到,皇上授予自己这兵部尚书之位,也许对撤藩所要面临的困难,心中已早有考量。必要之时,一场大战,也许亦是不可避免。
由是处在这职位上的自己,对于肩头所担的重任,心头也已有了几分掂量。
然而容若眼见府门内外的这一派门庭若市之景,心中只觉索然。蜗居在房内读书时,偶尔被人声所扰起身稍作歇息。立于窗前,一些官员的卑躬屈膝的逢迎之态便立即映入眼帘。容若默然看着,皱了皱眉,亦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
若说厌恶,然实则自己父亲亦是其中一员,但若说羡艳,却是决然没有的。忆起那日入宫时所见到那森严肃穆的红墙黄瓦,他不知为何人人都那般渴望折了翅膀飞入那囚牢之中,寻得一席之地。只是于他自身,对那里却是没有半分留恋的。
然而却也只是想想而已,事实从来由不得人。此身若不过闲云野鹤,自在无拘检,倒也足让自己随性而为,可自己却偏偏身在贵胄之家。作为被寄予厚望的独子,自小落在自己周身的目光已日积月累凝聚成肩头的重担,心头的繁绪,剪不断,理还乱。
即便心内有些许鱼泽之思,他却依旧得拿起书卷,全力以赴为明年的乡试做最后准备。
自打下人带着表妹的尸身打江南而去时,自己心内便好似空了一片。无悲无喜,无思无愁,只剩空空的一副躯壳。
唯有埋头苦读,浑然忘却身心间的种种思量,大概才足以填补心头这无所凭依的空缺罢。
容若知道,自己这般,终有一日会入了那宫墙之内。却到底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再度叹了叹气,返身走回几案便,再度拿起书卷。
而容若却并不知道,便在此时,有一辆马车,正远远地停在人来人往的纳兰府外。一人风尘仆仆地站在一侧,翘首顾盼了半晌,却终是默然转身,返还轿中。
“顾大人,既然来了,为何却不进去拜访拜访?”赶车的下仆终是挨不住心内的疑惑,问出口来。
顾贞观掀起轿帘的手顿在半空,回身朝府门望了望,只豁然笑道:“若他年有幸,自回重回此地罢。”随即便弓身进了轿子。
那下仆闻言,看着他的背影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却也不再追问下去。
轿子缓缓离开,顾贞观在坐在轿中,听着纳兰府邸渐渐远去的喧嚣之声,突然自顾自地笑出一声来。
自己这个落职归里的国史院典籍,离京之前特地前来拜访兵部尚书,此情此景,若被人见了,十个之中,只怕有九个会将其视为巴结讨好一类的举动罢。
也只有自己知道,此行意欲一见之人,却并不是皇上面前的那位红人。而是他家的公子,纳兰容若。
顾贞观早年在江苏一带,便以诗词见称,康熙五年考中举人后来到京畿之地,近年来便听闻纳兰容若的盛名一日比一日响亮。
词格即同人格,见词便如见人。在看到容若诗稿之后,除却生出心心相惜之意外,顾贞观心下亦能有所感知,纳兰容若,此人定是不同于寻常的八旗贵胄。
所以在告归南还之前,顾贞观突然心生一念,便是前来一会这名噪京畿的少年词人。
然而当他已站在府门前时,心内却有了一丝犹豫。
因为他自知此番来见容若,于私心来讲,却是还有另一个不得已的缘由。然而顾贞观为人素来旷放不羁,念及他从容若词中所感知到他本人的真挚宽厚,忽地觉得,自己这般,似是不太光明正大。
即便对于那番缘由,已在自己心头盘踞了数年。
说来顾贞观之所以着力考取功名入京做官,很大一部分便是因此缘由,为了搭救一人。
但自己仕途不顺,此刻即将离京,已经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而那苦寒之地的人,却依旧隐忍在风雪之中,不得脱身。
那人名叫吴兆骞,是自己早年想与结拜的生死之交。然而顺治十五年的时候,吴兆骞因一桩科场舞弊案,无辜受到株连而被流放到宁古塔。北地苦寒,飘零无依,其中凄苦自是不需多言。顾贞观当即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他救回。
只是此言说来豪壮,但行之却难矣。康熙皇帝即位之后,对此事并无翻案之意。顾贞观便只好苦读数年,一举考取功名、随后辞亲远游来到京师,经人推举得到了一官半职。本意欲就此在京城之中疏通人脉,寻求搭救挚友之机。然而他生性洒脱随性,虽长于文辞,对官场之事,却着实不善。
七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过,然而不仅营救之事未能取得丝毫进展,自己更是遭到同僚排挤,被迫辞官离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回想为官七年,到头来却落拓依然。人生得意失意,一来一往,一浮一沉间,便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即便如此,顾贞观那骨子里的那种文人独有的高傲,却不容得自己将这本应坦然的相交里夹带上任何不纯的利用。他不齿,亦是不屑于如此。
与此同时,狂放自负的他亦是坚信着,凭自己之才,终有一日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到时,待自己救出吴兆骞之后,再来会会这贵胄公子,亦是不迟。
如是想着,反倒坦然洒脱了几分。坐在轿中,听着身下车轮滚滚之声,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
畅春园内,玄烨坐在湖心亭中,悠然地看着手中的一沓诗稿。
时值仲秋,湖中荷花已有些枯萎,只剩下一个个莲蓬突兀地挂在头上。好在今日秋晴正好,天淡云闲,湖中金风轻拂,沾了些润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倒也心旷神怡。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玄烨垂眼细细地看着手中词章,饶有兴致地慢慢念出声来,在唇边回味着,“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念毕容若笔下词句,唇齿间余韵悠长,但心头却被这凄恻弄得凉了半截。玄烨对汉学亦是颇有研究,此刻忽地就想起南宋姜夔那句“冷香飞上诗句”来。
下一刻不觉笑了笑,不由开口叹道:“这纳兰容若,胸中到底有多少愁思?”
一旁立着的李德全听到毫无征兆地说了这一句,只得跟着附和了一句,揣度着他的意图夸赞了一番。
谁料玄烨摇首,看着诗稿淡淡叹道:“这愁思对文人吟诗作赋而言虽有益处,但于其自身,却并非什么好事。若非心中积郁过多,又如何能如此一般,字字凄绝,句句哀婉?”
李德全一听自己似是会错皇上的意思了,便也不敢再开口,只是如拨浪鼓似的点头应着,表示无声的赞同。
“看来他倒还是个多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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