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终究,什么也改变不了。自己举足无措之下的隐瞒,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无法收场的欺骗。
他甚至连如何开口,都未曾想清。
然而,又过了许久之后,玄烨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在自己上方响起。
“起来罢。”冷静到几乎冰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在其中。
容若闻言慢慢地起身,抬起头,看见玄烨近在咫尺的面容,却蓦地一愣。
因为他眉宇间神色,同语气中的冰冷竟是截然不同。
玄烨的神色有太多太多,这多年了,也许没有人能比容若看得更清楚。从朝堂之上的不怒自威,到批阅奏折时的全神贯注,从决断国是时的鉴定果断,到接见使臣时的从容有度……
这些众人眼中的帝王面孔,容若清楚地记得,而那别人不曾见过的,他更是未曾忘记分毫。
那双眉目常常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其中有过温存,有过痛心,有过笑意,有过悲戚,有过深情,有过担忧,有过动容,有过不忍……
可是此刻,他眼中的神色,却是容若从未见过的。
他不敢去揣度,那神色里究竟包含了什么。但心却立刻就被什么拉扯住,撕裂般疼痛。
然而下一刻,玄烨的面上却是泛起一丝轻笑。
“宛儿?”容若闻声抬起眼,见玄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地褪去,“容若,对你而言,那究竟是‘宛儿’,还是……‘柔儿’?”
容若蓦然愣住。原来,玄烨什么都已明白了。
他努力地做出一个笑容,摇头苦笑道:“不论她是谁,错已酿成。皇上,我……不能再负她……”
“不负她……便负朕么?”玄烨忽然接口,随即轻笑出声来,“也许便是如此罢。朕是皇上,既担得起这天下,又有什么是受不住的?”
容若心头一紧,却见玄烨已收回看着自己的目光,垂下眼,如同自语一般喃喃道:“还记得卢玉婵死去的时候,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了无数的诗词,最后却是倒在朕的面前大病一场……朕在宫中待了月余,见到的却是你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的样子……还有当年,你为谢舒柔冒死入宫,为她泣血带泪地耗尽思念,那一词一句,朕都曾一一看过,甚至能够感同身受……可是……”顿了顿,慢慢抬头看着自己,声音蓦地低了几分,其间竟是掺杂着几分轻颤,“可是……过去那么多年里,当你每一次为他人追悔伤神,费尽相思时……容若,你可曾想过,朕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容若闻言,整个人突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然而他看着玄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玄烨却并不在意一般,看了看他,却再一次疲惫地露出笑容,低低道:“朕知你心中悔恨,知那二人对你而言无可替代,也从未想过要抹杀掉她们在你心中的位置。因为朕相信,哪怕十年二十年,哪怕是直到白首那日,你终究会解开着心结。多久,朕都愿意陪你一起等,可是……”解嘲般摇了摇头,“直到看到沈宛的时候,朕才发现,这么多年的希冀,也许……不过是白费一场……”
话音落下,心头积压太久的痛感,终于一重一重地扩散慢慢扩散开来。玄烨一直想用笑来保持冷静,可是末了却仍旧听见自己话音里的哽咽。
起初听闻容若纳妾的事,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那日容若府中见到的女子,却在心头残留下了痕迹。那一闪而过的面容,似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寻思不得。
终于,当他一日翻阅《饮水词》,突然想起那谢氏时,一切终于串连在一起。当年他虽从未在意过那谢氏的容貌,但在知晓容若为何冒死入宫之后,却也照人查阅过她的画像。
直到站在门口,看清了沈宛那同谢氏有七八分相像的容貌时,玄烨才发现,自己已没有任何理由否认这自己所看见的。
那一瞬间,心里有什么山崩地裂。
颜氏,官氏,他曾眼见过容若娶妻纳妾,可是,在容若亲口对他说过的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之后,这些,他并不曾放在过心上。
因为他从未质疑过,纳兰容若的深情。
可是那沈宛,却有着谢舒柔的容貌。是容若曾为之倾过深情,费过相思,并耗尽了悔恨的表妹。是直至如今,仍旧为之神伤多年,追思不忘的第一次倾尽全力的爱。
教他如何能够一笑付之?教他如何还能笑着对容若说着“死者不可复生”的宽慰之辞?
容若对过去有多么追悔,玄烨比任何人都看得清。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明白,纳沈宛为妾,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笑的是,自己这么多年朝夕相对,却竟抵不上那沈宛区区的数日。
然而见到容若的时候,他眉间神色依然一如往常。然而玄烨看着,却忽然觉得,那曾经触手可及的眉目,此刻竟是如此遥远。
他想让自己冷静,然而开口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对这人用过多重的深情,此刻心头的痛就会有多么蚀骨。只是没想到,他对这人曾付出过的所有爱意,竟是以如此方式,返还给了自己。
容若闻言定定地看着他,强忍着悲戚,但除却颤声道了句“皇上……”,却终究哽咽得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可是,他眼中的神色,却分毫不落地落入玄烨眼中。他只觉心头突然收紧,所有的刀割之感蓦地被聚集到最柔软的一点。
他突然退出几步,几乎是逃离一般避开了意欲朝自己伸出手的容若。袖中的五指死死地握成了拳,想要强压下心头翻滚的种种。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想要相信纳兰容若,可是,那人不辩解,而眼前见过的一切却又让他无从否认。
他该如何?他究竟该如何才好?
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要冷静,可是,他的手却仍是颤抖不已。
头一次失态至此,头一次绝望如此。头一次,自己从思绪到举动,竟然都这般脱离了控制。
半晌之后,终是开了口,却几乎是叹息着道:“容若,让朕冷静下罢……”说罢已是匆匆转身,然而走到门边,却忽然顿住步子。
“容若,朕忽然想,是不是只有待朕死了,才能永远在你心头留下一席之地?”说完之后,自是自己嗤笑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容若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门外玄烨的步子渐行渐远,却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视线之中的一抹斜阳突然刺眼得无法逼视,容若盯着门边的方向很久终于垂下眼,低头慢慢地看向自己掌心。
那里方才死死握住的红痕,依旧清晰不已,带着阵阵麻痹痛感。
容若只觉得自己脑中空空如也,方才的一切竟如梦境一般虚幻。
可是,如果是梦,为何自己此刻会这般心痛如刀绞?
“夫君……”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沈宛的轻唤,容若身子一颤,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在原地,背影在斜阳之下格外单薄萧索。半晌之后,却忽然蹲□子,伸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襟,终于泪如泉涌。
46
第十六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上) 。。。
五日后,纳兰容若被提升为一等侍卫。
接旨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听前来颁旨的太监一字一句地念着其上内容。然而脑中却一片混沌,只觉得那尖细的嗓音有如蜂鸣一般在耳畔回响着,却终究遥远而恍惚。
一瞬间,他记起不久前玄烨对自己提起此事的样子。那时,他坐在御案之后,笑着对自己说,这么多年,容若跟着朕南奔北走的,其实朕都看在眼里。
自己感动之下,意欲叩首谢恩。然而未及弯□子,却再一次被拥入那人的怀抱之中。
那些细节,分明都还历历如昨;那萦绕在周身的触觉,甚至依旧触手可及。
那时,一切都是如此平静美好,美好到让自己甚至想要就此沉溺进去。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若非自己苟求安稳一般的隐瞒逃避,一切又怎会到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脑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竟并不是专属于对卢氏的感觉。
这五日,容若只觉得自己如同死一般的平静。
失去表妹,失去卢氏的时候,他曾为她们借酒浇愁,为她们费尽了眼泪,耗尽了相思,为她们写过厚厚的诗稿,一字一句几乎泣血带泪。
可是这一次……容若却发现,自那日玄烨离开之后,自己没有沾过一滴酒,却流不出一滴泪。而空对着案头的纸笔,脑中全无一物,竟终究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做得最多的,只是枯坐在渌水亭中,呆呆地望着远处。身心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有时候脑海里浮现出过往,有时候则是一团乱麻。但更多的时候,仍是空空如也,四无边际。
这种平静,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可是,知道此刻,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突然浮现出脑海的时候,容若才突然明白了一切。
无醉,是因为伤到极致,早已万念俱灰;无泪,是因为痛到无解,却已无泪可流;无词无句,是因为……情到深处,反而无话可说。
原来当你对一人的深情已经深入骨血的时候,一旦他离去,带走的,不仅是往昔的记忆,而是……你大半的生命。
大概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如此这般,如同衰朽了一般地静如死水。
这一切都是自己酿成的,所以,也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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