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很好,真的,足够好了。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
这让指导员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你们,说话。”
三人戳弄推诿了几下,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指导员再好的性子也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哎呦呵!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就让指导员泄了气,万般无奈一声叹息。指导员一把扯下老马脸上的纸条,“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团吧团吧了被子,收拢扑克扔进抽屉,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指导员越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我挺胸立正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我叫许三多。”
老马一愣,立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我就脸红了:“报告。这里很好。”
老马就愣怔了,再一瞧我满脸的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对着那三位,“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指导员和我各上了一杯水,我喝了一口,这味儿……我神情古怪地看着指导员手里那满满一杯水,看来,这是不怀好意了。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是矿泉水,就是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指导员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我:“是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指导员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一嘴的。”
我向指导员敬了个礼,就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我在草原上晃悠,“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没呢。”我答道。
李梦停了步,“怎么,睡了?”还没等我回答,就自个儿接了口,“嗯,也是,这地儿太远啦。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我精确的报告。自打出了联机问题,我也就这好记性好耳力称得上是优点了。
“嗯,这里也没啥,方圆几十公里都一个样,无穷无尽的地平线,黄的绿的草,嗖嗖飞的蚂蚱,就这。算是熟悉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回去吧。”
就,就这样啊,跟没说没两样啊。换个人多走两步还不得迷路啊。
五班
“我好像还没熟悉。”
“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油供给……”
“输油管道呢,不用咱管?”
“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这不是新兵连练的嘛,听这口令就条件反射了。我赶紧放松,掏出烟给李梦。这还是上会被成才拖去买的,今儿是头一次拿出来。
李梦点烟,没忘了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了。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我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爱好。我要学会和人协同作战,就得先融入他们之中。既然他们都有爱好,那我也得赶紧找个。可,可这儿有什么东西能爱好爱好的?
“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我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很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作家?坐牢的?那多了去了。欧·亨利?塞万提斯?这没事迹没书名儿的,那怎么知道。
“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有梦想,有目标,虽然目标不太明确,也算很好啦。“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点头。
李梦接过我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我恍然。
我忽然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可是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指导员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我也跟着,好歹人坐足五个小时车程给我送来的。
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怎么好像这话的关照对象是我?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指导员已经关上了车门,他实在是不忍心看。
不需要跟人协同的动作我做的很到位,保持着标准的举手礼姿势,我目送着空调车空空荡荡地远去。
老马也看着,他的表情充满了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就万事大吉地回屋了。
在这荒原之上,五班的几栋小屋显得很突兀,透着不合时宜,早晚要被岁月和这过于广漠的空间吞噬。
这里的阳光永远很好,晨曦照耀中我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我轻手轻脚整理被褥。薛林朦朦胧胧地看着我,“搞什么?”
新兵连训练不都是这时候起的嘛,是习惯,没要搞什么啊?还没等我说呢,薛林又睡了。
我背着负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草原的土丘上□着铜矿石,远处的广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
我在晨光中踢着正步,也在感慨,只不过并非美景——踢正步的时候感叹风景感觉就有点焚琴煮鹤。我只是想起了伍六一,他不久前对我说,“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踢着顺拐去新连队吧。”
我踢地是很标准正规的正步。这里没有人需要我去协同合作,也没有队列要求整齐划一,所以,我也没再能顺拐了。
我已经跑了两圈,汗水淋淋地回了五班。就见老马和李梦在抢着什么,最后还是老马得了手,“许三多,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
“我不抽,你们抽吧。”我擦了把汗。李梦忙把烟抢了回去,又点上一根,然后他愣住。
我在叠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别动。”
我手没停,嘴里回答,“班长说,内务问题上要互相帮助。”
李梦有些恶狠狠的声传来,“你说的?”
我忙解释,“新兵连,新兵连伍班长说的。”
李梦窜上前来跟我抢着叠他的被子。
李梦、薛林和老魏坐在床上正望着被子发呆。每个人铺上的被子都被叠得一丝不苟,对这几位以散漫为自豪的家伙来说,那是一种被蹂躏和被践踏的感觉。
“这都一个星期啦,怎么还这样?”老魏小声嘀咕。
薛林拍了他一下,“小声点,人也是好心。”
真不好意思,只要我在这屋里,再小声儿我也听得见。所以,大声点无所谓。
老魏有些无奈,“继续拖拉机吧。”几个人就起身走到桌边。
我就手拍掉床上几人坐出来的屁股印,拉好床单。回头却瞧见几人坐在桌边盯着扑克发愣。扑克?说起这个,我就有点儿小得意啦。待这儿一星期,我可算是练出来了。那毛了边的扑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