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似的,有怪诡的呼声,轰隆袭耳,直像是地狱门开,引接他入内一般,从内涌出冰冷潮湿的手爪,齐齐将二人拖入内里——一瞬间口耳闭塞,手脚壅迟,无法呼喊,亦不能呼吸。蓝河奋力挣脱,在漆黑之间睁开眼看,有一丝星点光亮,便卯足劲力,拼命挣去,也不知划了多久,但觉手臂一空,整个人被向上一托,一股鲜甜空气涌入口腔,眼前一轮圆月高悬天幕,周遭水光粼粼,四周山峦俨然,却是在千波湖面之上,而适才所见的甚么魑魅魍魉,此刻却全都消弭于无形之间了。他往身上一摸,那些藤蔓之类,受不住如此冲击,尽皆断去,但叶修却还伏在他身上,一手环着蓝河肩膊,一手还紧紧握着千机伞,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蓝河长吁一气,将他口鼻向上,托出水面,奋力向岸上游去。待奋发神勇,把那百来斤重拖上岸后,才记起自己似乎也受了伤,张嘴一吐,满嘴的血沫,手一松跟着一交坐倒,险些把叶修又推回水里。他抬头看了看山顶,在这儿嗅不到一丝山火气息,只隐约能看见那一片黢黑之中,窜起红或灰的火烟,映染了一小片的天幕。而适才那生死一瞬惊心动魄,此刻却全都似这千波湖水,静默无言。
脑中走马灯似的回过适才种种景象,蓝河倒在河滩上,喘息不定,这才感到四肢百骸,都仿佛虫噬啃咬,撕开衣襟,发现被刘皓一掌打到后心,但此时前心竟然也黑黢黢一片乌青,形状好似一个掌印,当真奇诡无比。蓝河试了试内息,发觉但凡稍动,那心口一处便疼得钻心。
他不敢再用内力,但觉气息稍匀,想站起去看看叶修情状,刚一起来,便沿着河滩,摔了一个跟头。原来这一通恶斗生死,初时浑然不觉,眼下一旦安心片刻,便感到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劲力,他怕叶修伤重,勉强挪近身遭,看那胸口倒已止血,再探鼻息时,气虚粗粝,内火炙烧。适才跃下的山崖并不算高,若是那些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绕下山崖来寻叶修死活,倒也不费多少工夫。此时他更无力气,拖着这百来斤重,也走不出这夜色山路;环顾四周,这浅滩峭壁,更无半点可以躲避的地方。
总不能坐以待毙,蓝河看着叶修心想,我问他信不信我,他若好时,该怎样答呢?但转念又想,他若好时,总冲在前头,怕是轮了这世间一转,也轮不到我问他。也就这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却换我拥他在怀,能这般悄悄问话。
他心下一丝甜蜜,却九分苦涩,更不打话,抱着叶修,沿着河滩,先走开去。不过十余步,便要停下歇息,却也没丝毫倦怠,慢慢磨着,竟也走出半里。倒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力竭至尽,连双臂也举不起来的时候,却看那河滩旁芦苇一角,隐约露出一点尖儿,走近看时,竟是艘小舟,没上锚钩,像是艘无主的,兀自横在那里。蓝河下水去将它拖近一看,不免哑然失笑,暗道山穷水尽谁料柳暗花明,这不正是那日里叶修用轻功带他上岸,随手便弃在湖心的那只小舟么?若用舟船横过千波湖去,那自然比走陆路要快上些许,也不易留下足迹,惹上追兵。而这千波湖湖波千顷,更没有比藏在这湖中更好的处所。
他心中一喜,急忙将叶修抱上船去,自己则折了些树枝,做了撑桨,将那小舟荡开岸边。夜里清风徐徐,湖水轻送,他也不去管那方向,便一味地向湖心荡去。直到原先岸边景物都成了一线,这才长出一气,感到浑身衣襟透湿,半是湖水半是汗渍,而叶修也同样如此,便连忙替他除尽了衣衫,又卷起里襟为他拭汗,这才发觉,这天气并不炎热,他却大汗淋漓,一摸身上,体温冰冷至极,再探内息,则滚烧如火,四下奔腾。蓝河内力修为尚浅,虽知这是走火入魔的情状,但却毫无办法,止看他面色时红时白,冷得牙关打战,格格作响,喘息极重,虽仍昏迷未醒,端的十分痛苦。
这小舟本也不大,此时叶修横着一躺,便几乎没有地方剩下。蓝河见他寒冷,又想起自己尚且穿着潮湿衣衫,当下不逞多顾,便三下五除二全数脱了,与他贴肉抱在一起。也不知是否起效,但至少相拥之时,虽然对方浑身冰冷体温浑不似活人,却感觉得到血气奔涌,脉搏跳动,须知叶修还真真实实活在当下,便令他心头一安。
蓝河拧干衣衫,又替他擦了一遍身体,将两人衣服垫了,想放他躺好之时,却看见他手中仍紧紧扣着千机伞柄,片刻未曾离过。适才生死之际,根本由不得细想,眼下看来,却心中酸楚以极。那伞尖炸得焦黑,伞骨豁起,伞面亦开了一处大洞,还斑斑驳驳,被血迹染污了去。原本一柄美仑美奂世间罕见的兵器,现下简直遍体鳞伤,坏了个透彻,也不知修不修得好了。待想将叶修手指扳开,看看苏沐秋那块遗骨是否当真不在,可那手指仿佛铁箍一般,紧紧扣死,纹丝不动。蓝河轻叹一气,攥了攥那手,又像安抚一般,贴着他脊柱抚摩,为他顺气。
他又想倘若自己换成了苏沐秋,眼下定不会让他如此难过,此刻夜深人静,湖天寂寥,他陪着叶修,虽然满怀困顿,却丝毫不敢合眼,翻来覆去地,将这几日的事都想了个彻,心道那日里在耳边同他说话的,难不成当真是苏沐秋鬼魂,就跟在叶修身上?他本不信这些鬼神所论,而且鬼魂竟然能够传音入密,又控制人行动身体,未免邪门。但事情太过蹊跷,总由不得他不信。可那若真是苏沐秋,却又为何一再要杀叶修?难道十年寂寥,想要他去地下作陪?但若真是这样,何不借他教中那些仇敌之手,岂不既是便宜,又是快捷?
虽然蓝河从没见过苏沐秋,但想他为救叶修,先是硬撤内劲导致气血倒噬,经脉错乱;后来又心甘情愿,死于他手下,心中模模棱棱,早是画了个模样出来。若说是苏沐秋要害叶修,他是决计不信的。但要说是有人陷害,却又不像。
此时夜风渐止,他侧身躺下,拿手臂与叶修枕了,将他半抱在怀里,也躺下来,这小舟并不宽裕,躺了两个男子,免不得肢体纠缠,肌肤黏腻,好似爱侣,那月色也便静静地瞧着二人,毫无羞赧,亦不见遮掩。蓝河本还有些面红,但想来他二人悬在这天地之间,坦坦荡荡,又有谁人看去,即便看去,却又有何见不得人?
蓝河也是少年心气,一片赤诚,对这等欢爱情事,也仿佛这明月一般,朦朦胧胧,毫无遮掩;先前也就罢了,但此刻心意了然,要说换了旁人,总得想到苏沐秋与叶修先前纠葛,即便不生芥蒂,不饮这陈醋,也多半有所讳嫉。此时两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虽说并无非分之想,但风景也足够旖旎。他却还贴着叶修脸颊,仿佛自语般,却是对苏沐秋说道:“苏前辈,我知道你决不会害他。我今日方知,原来人当真会为了一个既非血亲,又非手足的人,心甘情愿地拿命去换;那自然是因为,这人在他心里,已看得比血更浓,比手足更重了。我虽然不知十年前事,但想你当年,也应该是拼命方才换得他性命。若你活到今日,看见他这般自寻死路,定然也会十分生气。……苏前辈,他要是走岔了路,去见你时,你便将他骂回来罢,好不好?”他无处能诉自己对叶修的心意,此时天宽水阔,月照魄生,便仿佛苏沐秋就在左近,而天底下,怕也只有他懂自己这般焦虑难搔、又欢喜疼痛的心情,能和自己沆瀣一气,管他恩怨如山还是罪孽深重都一概不问,只单纯渴望这一人活转过来。
怀中人却仿佛听见他说话似的,似乎轻轻一震,然后渐渐地,那寒冷打战的身体似乎终于消停了些去,逐渐暖起来,见他深锁眉头倏然一松,蓝河终于支撑不住,收紧手臂环过对方腰肢,一个昏沉便睡了过去。
第十回 十载参商悟痴嗔(中)
梦里仿佛听得人胡乱在唱,词曲尽是东拼西凑,信口拈来,七七八八地不着本调,却不知为何听来萧瑟异常:
车辚辚,马萧萧,万古恩仇何处销?醉卧沙场君莫笑,芙蓉帐暖度春宵。
执子手,相偕老。参商不见空寂寥,天若有情天亦老,为谁风露立中宵。
勉力揭开眼皮,阳光和瓦蓝的天幕刺得眼瞳一阵酸涩,手臂是空的,赤条条的身体被阳光照着,竟然有些瑟瑟发冷。蓝河觉得脑仁一炸,忽地翻身坐起来。“叶——”
“哟,这样看风景不错嘛。”
叶修从船舷旁边露出个脑袋,像个河神那般从头到脚湿漉漉地盯着他瞧。蓝河一时间没明白这是闹哪一出,楞在那儿光溜溜地白皙带粉的颈子和胸膛让人看了个够本,直到对方心满意足地咂起了嘴才反应过来。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可惜周围都没甚么遮掩,两个大男人若为了赤身露体而感到害羞,似乎也太过矫情,于是开口道:“你……醒了?……跑到水里做甚么?”
叶修严肃地说道:“祛火运功,这是必修的早课。”
蓝河狐疑地看他一眼,转头一瞅,看见垫在底下的二人的衣服,此刻有几件挂在了船舷上,突然福至心灵,道:“你……该不是翻了个身……掉下去了罢?”
叶修痛心疾首:“小蓝啊,我跟你说,这世间已然如此艰险,有些事情还是莫要拆穿了罢。”
蓝河眨了眨眼,忍不住向后一倒,大笑起来;叶修苦着脸道:“我身上半点用不上力气,蓝大侠能不能行个好,拉我上去?”
蓝河听他低声下气,十分受用,但这样机会难得,若不趁机欺负回去,简直有违天意,于是道:“啊哟,我也爬不起来了。但你若叫我一声好哥哥来听,说不定就有力气了。”
这等顽笑已算是蓝河的极限,饶是说完便让他脸颊发烧,但他却是低估了叶修的脸皮,那家伙毫不介意,故意拉尖了声线,叫道:“好哥哥,好蓝河,快救我一救,湖水泡得我心口疼。”
蓝大侠登时缴械告饶,话都说不来一句了,腾着一张红脸,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叶修,又怕他当真被水泡了伤口,一面偏着头不敢对上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