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的语气不见波澜:“白云城建城以来一直有一股力量,至力于某个执念。百姓大多只求平安富足,执着于此念者很少。但在长老们中间,这股力量不可小觑。直到父亲与伯父决裂,带走了白云城中的一些人……白云城里才渐渐无人提及此事。”
“父亲从小就被某个长老这样教导着。他年少时出去一试身手。铉微是他新身份的出生地。他很快崭露头角。然后……他挑中了鲁王。”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眸里几分深意。
“他成年后只回过一次白云城。那次他带走了一些人,之后伯父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小时候伯父告诉我,父亲死于海难。我成年时开封他留给我的书信才知道真相。我出生后,他就派人将我和母亲送回白云城。伯父向所有人宣布父亲罹难。全城哀悼,无人生疑。铉微案发,白云城未受波及也源于此。宫九翻出了这件事,所以……”叶孤城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淡淡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样的要挟也有用?”
叶孤城肃然道:“他的确是我的父亲。宫九的本事很好。”
“对,如果他们手里还有魔教的话……”皇帝深思状。
一时无人说话。叶孤城看着出神的皇帝,心中一笑,他果然是忌讳的。帝王谁不忌讳这个?就算他再相信你,听到这样的消息也难免……生疑,是吧?
皇帝出了一回神,自语道:“好吧。有点小看魔教了。这么久远的事,天南海北的也能对得上来……是得让他们小心点……”说着他又拿起一本折子看起来。
叶孤城看着皇帝。皇帝埋头在折子里,但神情有些游离,似乎心思并不在眼前的事务上。
少顷,他抬头看了叶孤城一眼,揉揉额角,欲言又止。
之后,他又像想到什么,收回目光,复又低头继续在奏折里奋战。
叶孤城望向窗外,脸上平静无波。
又过了几日,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叫上叶孤城出城游玩。
马车不急不徐地向前驶去。叶孤城静静地坐着,也不问去哪里。等它停稳,叶孤城跟着皇帝下车,四周景致映入眼帘,心中不由一叹,香山。
相隔不到半月,香山的草木已然苍翠了许多。一条山间小径出现在跟前。
皇帝回身看了下日头,似乎在辨认什么,低声自语:“应该是这里没错。”然后便沿着小径往山上走去。
叶孤城微微皱眉,跟了上去。皇帝在此处下车,吩咐左右原地待命后便径直往前走,那他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只是,为什么要到这里?
刚过转角,只见皇帝正回身望向他,等他走上前才转过身。两人并肩前行。
默默走了一段后,皇帝开始说话:“李阑才能卓著,胆识过人。父亲曾和我细说过铉微案,就是因为李阑。”
叶孤城眼眸微敛。皇帝重提铉微案,意料之中。
皇帝接着说:“鲁王有野心不假,但他本身资质平庸,只有一点值得称道。他很信任李阑。”
“铉微案声势浩大,谋划精密,只是欠点运气。所以在我看来他比姚广孝还要厉害几分。与他相比,我手里的南王,太平王的谋反就好像儿戏一般。”
叶孤城神情平静,不作声。
“父亲曾问李阑为何谋反。李阑答道:天下乱象如斯,何不一试?呵呵,很有趣。祖父不是个有抱负的帝王。他留的那个乱摊子……真是难为父亲……亲政伊始就碰上大考,所幸过关。父亲说李阑出身寒门,但身上却有一种寒门很少会有的气势。如果说他来自白云城,倒是合情合理了。”皇帝继续说。
叶孤城认真地听,仍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皇帝见叶孤城没吭声,便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揉揉额头:“诶,只是想说说我知道的铉微案。其实,我想问的是——”
叶孤城眉头一挑。怎么?
“叶孤城,你想见他么?”
叶孤城一怔,显出极为难得的迷惑和迷茫。想见谁?
皇帝拍拍额头,笑了下:“诶,瞧我这颠三倒四的。你想见李阑么?”
“李阑?”叶孤城的惊疑脱口而出。
皇帝点点头:“对,李阑。你不是说他是你爹?”
叶孤城竭力想控制住脸上的惊异,但收效甚微:“他……没死?”
皇帝又点头:“对。”见叶孤城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他奇怪道:“他当然没死,你什么时候听说他死了?”
“这……谋反……”叶孤城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从何处听说他死了?”皇帝皱眉:“朝廷官府就算要杀一个人也必有公榜文书。何况这样的谋反大案,父亲亲断的案子……杀人岂是儿戏?”
叶孤城腹诽他道貌岸然,想想你自己在江湖的时候……不过他还是答道:“铉微事败后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伯父自然以为……”
皇帝微笑:“父亲是公认的仁德之君。他的仁德之名就是从鲁王开始的。鲁王造反事败,父亲只是软禁了他,不是么?既然鲁王都没有死……”
叶孤城刮了他一眼:“鲁王是先帝的兄长。先帝念及手足之情不忍下手亦是平常,但李阑只是个谋士。”这时候不是上佳的抵罪人选?
皇帝不以为然:“李阑的谋算很好,只是差了一点运气。叛军事败后他本可以从容脱身。定波堤上他早早埋下了火药,只要炸开河堤,一片汪洋泛起官军那里还追得上他?后手很齐备。但是,他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
“你没有用后手,为什么?”
“我以全力去赌天下。愿赌服输。既然败了,何必累及无辜?”
“你在准备后手的时候也这么想?”
“我的计划一向周详。两回事。”
“哦?”
“……”
“好吧,既然百姓免了一场无妄之灾,朕不杀你。”
……
“他说既然败了,愿赌服输,何必累及无辜?父亲是这么说的。”皇帝点点额角,冲叶孤城眨眨眼:“其实你跟他很像。”
叶孤城盯着他的眼睛,哦?
皇帝叹了口气:“叶孤城,当年在御书房陆小凤是拦住了你,但以你的出剑速度再出一剑似乎也绰绰有余。”
叶孤城脸很黑,阴森森地说:“你为什么不挡?”而我,居然跟你扯了半天。
皇帝怔了下,捂起嘴:“呵呵,叶孤城,你睡觉的时候系腰带么?”
叶孤城想到什么,神情一滞。
皇帝故作不好意思:“我睡觉的时候被人偷窥。醒后一堆人围着我,谋反啊什么的。我只着了件中衣,就有人盯着我什么有剑啊无剑的,我哪好意思说我要先穿上衣服系好腰带再说?”多破坏气氛啊。
叶孤城寒气陡升:“陛下很有信心。”
皇帝敛容正色道:“不,只是觉得你的心不定。”白云城主可不能随意开玩笑,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叶孤城默然无语。
皇帝顾自道:“其实那天我就想问你。不过我只记得他应该没死,在哪里就不清楚了。所以我去问了太傅。”
叶孤城面露疑色。在哪里?不在牢里还能在哪里?
皇帝微笑:“鲁王被软禁,后来是病死在王府里。而李阑则不然。父亲见他才华如此了得,就提出了一个方案……”
……
“……数年来你走遍名山大川,各地胜迹,朕都听说了。你的书稿朕也看过,很不错。用处很大,只用来造反未免太浪费。所以,你是否愿意做一个交换?”
“?”
“将这本山川地理志修完,以换取你的自由。如何?”
……
“……李阑最终答应了。他花十年功夫编纂修整出本朝最完整的山川地理志,九州地理全册。父亲一向主张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很好的想法。”
叶孤城瞥了他一眼,你跟你爹也很像。
“……之后他去了哪里,大概只有太傅知道。还好,太傅说他出京城后没有走远,也没有搬家。”皇帝笑吟吟地说。
叶孤城脚步一顿,侧过头,你是说……
皇帝点点头:“对。太傅给我一个图。我看就在香山一带。所以,你想见他么?”
叶孤城停下脚步,迟疑道:“我……亦不知。我从没有见过他。就算母亲……伯父说我两岁时母亲就过世了,我亦没有任何印象。”
皇帝了然的神情,同时又显出几分吞吞吐吐:“我知道。诶,其实,其实,我想见他呢,叶孤城。”
叶孤城很诧异,你想见他?
皇帝突然有点结巴:“啊,对。他,他是你爹,不是?”
叶孤城领悟到什么,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皇帝之前的出神是在想这个?他的思路转向非常人能及,总有令他惊讶的本领。
皇帝顾自说:“真的……叶孤城,不行吗?”某人见家长的心很迫切。
叶孤城举目望天,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两个人来到了半山腰,当然是另一个半山腰。往下望去,苍翠的草木遍布山谷。叶孤城静静地站了半晌。皇帝看着他想了想,道:“叶孤城,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叶孤城的心情很复杂。谁要突然告诉你,你原本以为已经过世的要犯兼至亲还在并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你也会震惊地跳起来吧。相较而言,城主已是很镇定,但也需要些工夫来接受这样的事实。
正在此时,一阵沙沙声传来,另一条小道上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周身的气息沉稳而平静,袖着手走得不紧不慢,身板很挺拔,是一种与年龄不太符的挺拔。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很深的印记,让他的脸更显严肃。看到半山腰上出现的陌生人,他停下了脚步,朝两人望去。两人回身,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跳,来人的眼睛很亮,如寒星般耀眼,很像……他的容貌固然和身边人不太相似,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他就可以断定这位即是……
来人的面色微滞,像是愣住了。片刻,他的脸上浮出一缕笑意,缓步走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