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有西风在旁,幸福之余不免担忧兄弟的归宿,竟也试探说过介绍名医之类让他也会暴走的话语。或许吧,或许他真是病了。心病。
“很渴?”
慕少艾半点不知他所想,披了头发,只穿中衣,笑得毫无芥蒂,走过来拎起茶壶,只见里面已经空空。
“嗯。”
“哎呀呀,何必只顾装酷看雨,我们也多年没见,你过得好吗?”
“嗯。你呢?”
“我吗……当然吃得睡得,很好!獍儿的病,你可以放宽心,尚欠几味药,我明天就上山去采。”慕少艾坐到对面,撑了头,玩弄起茶杯。
“我陪你去。”下雨自是山路滑,以前他也常陪他去。
“不用。”慕少艾看他一眼,眼眸半合,微微一笑:“她们需要你的陪伴。”
“我陪你去。”羽人皱眉,转过脸淡淡一瞥过来。
“呼……”慕少艾不再拒绝,垂眼看烛火,笑答:“好。”
慕少艾笑得随意,笑得很浅,未干的银发坠下几粒水珠,濡湿了白的中衣,羽人非獍这才发现他已较昔日消瘦许多,以前圆润的下巴弧线也微尖翘起,茸茸暖的烛光笼著他眉目,衬得略显一丝脆弱的样子,更是前所未见。
心上一软。
羽人非獍对所谓相貌的美丑是没有概念的,生命中,来来往往俱是客,都是一样要消逝,可他却记得慕少艾的所有好看。
曾经,那样的相貌,端丽逼人,秀美却又不失清正醇厚的风雅隽逸。
眼睛突然被刺痛,大概,慕少艾过得并不好吧?胸间顿时纠结难忍,莫名地,似入了魔般,昏昏沈沈逼得他相问,出口却是:“为何替我去死?”
“为什麽让我想想。”慕少艾的笑容更淡了,目光却投向窗外的雨,变得柔和悠远。
“哼,别再骗我。”
只要他活著,他爱不爱他,现在本是无关紧要,可羽人非獍仍是不愿放手地问著,就像一场梦境,终会肖想著能落到实处。以前,他半夜惊醒过来,总也在相信著,他们之间有场未尽的爱情,即使游移在暧昧的边缘,也温暖了慕少艾离开他后的每一个日出日落。
似有若无的笑意,散落在慕少艾半盍的眼睫里,他支头转眸看著他笑,风轻云淡抛出一句:“大概,因你是药师想留住性命的朋友,我定要护你周全。”
原来……
默然不语间,风走风来,檐下那只风铃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声声悦耳,声声动情。
“这是?”
“林主送的。”
“林主对你很好?”
这话问的再冒失不过,林主自然是他再尊敬不过的恩人,但这一刻,羽人非獍却初尝酸意和落寞,虽然,明知这样的情绪既荒唐又可笑,更是毫无理由。但,他骗不过自己。
“呼呼,林主仁慈端厚,对谁都好。”
慕少艾突然披衣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探窗外的雨。
他们挨得是那样的近,近的,几乎可以一伸手就相拥入怀,羽人非獍目光灼灼,看著他的背影。
栗黄外衣掩去一室的风情,也遮去了慕少艾所有曾有过的脆弱和悲郁,夏夜的雨点落在手心,却是融融的热,他笑了笑,回眸看著羽人,淡然道:“雨不会停了,你撑伞回去,姥姑娘母女还在等你。”
7、
慕少艾递过一把纸伞,提了灯笼相送,路面很湿,很滑,羽人非獍是应该劝他回头的,可他却自欺地希望著,到林外的路更长一些。
他说不出留下的话,却又不忍丢慕少艾独自一人面对这漆黑苦雨的夜,孤清如斯。然而,慕少艾的姿态如此之强硬,却终是不得不告别。
他驻立在雨中,久久看著慕少艾头也不回地提著那一点灯火,绕过院篱,渐渐熄灭。再回头,眼前的路,变成白茫茫一片的雾澄澄。
强抑下眼里温热的湿意,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令慕少艾如此失常地将他伸手推开,在他们之间,划出这样难以突破的隔阂、距离。
羽人非獍走了几步,却又回头,撑伞站在树下,守了一夜。
他不知自己想守的是什麽,有林主在前,这里本是世外桃源,自无歹人入侵,而慕少艾也足够有自保的能力。
那麽,他守的是什麽呢?或许,是慕少艾曾经那想护他周全的心吧。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肩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这一夜,他回想起许多过往,回想起药师慕少艾和羽人非獍相遇的点滴,他还未曾卧底翳流的日子。
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
那时,慕少艾在江南的药馆,小院里也总是有著淡淡的花香。花都可入药,春天是连翘,夏天是栀子,秋天是艾菊,冬天是白梅。
他总在晚上过去。每逢他去时,小院里都没有点灯,星光月华下,他总能找到因忙累一天而在花树下怡然睡著的慕少艾,又或许正悠闲地拿著他的宝贝烟筒腾云驾雾。他天黑而去,天明而走,更多时候,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说,只是坐在花下默默地拉琴,一曲又一曲,一曲又一曲,辗转重复。遇到慕少艾兴浓时,也会弹了铁筝相合,但更多时候,慕少艾总是懒懒地跟他讲古,最後又在絮絮叨叨中念著睡了过去,再心安理得地被他抱进屋放到床上。
从不会觉得这样的相处有何不妥,他也享受著这样的亲密。日子再平淡不过,他去的次数并不多,可那时候还没有岘匿迷谷,阿九也仍在父母身边,更无此後的诸多江湖风雨,有的,只是满院的花香、药香,和听他拉一曲胡琴的慕少艾。
现在,回忆起来,这麽多年过去,那样纯粹的安然、美好,他竟是再不曾拥有过了。
愈是回想,愈是清醒,朦朦胧胧间,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雨势渐小,却终是未停。寻思一夜未归,无豔定会担心,羽人看了一眼远处细雨中的院篱,化光离去。
一个时辰後,等他再来,慕少艾早已不在。
他又骗了他!
风雨杳如年
1、
清晨雨,雾蒙蒙,下过一夜後,终带了些许凄凉寒意。
慕药师的一双锦靴,早踩了两脚的泥,他踏著积水绕过残林外的一条小径。那条径上灌木丛生,枝叶多而稠密,显得纷乱拥挤。灌上有繁花,如白雪皑皑,临风开著。
他的脚步太过匆忙,擦过灌丛,几朵白花轻然飘落。
“谢了,毕竟是: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啊。”微笑著自语,他伸手接住一朵落花,端详了一下。
“落花甘为春泥,岂非是无情。”远处石桥上有人接口。
“林主。早起赏花好雅兴,不过,这悉茗也将谢喽。”
慕少艾迎上去笑道。
“我是在等你。”皇甫笑禅声音柔和,转身看桥下流水,轻叹:“我早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无人可劝。”
“又非闯龙潭虎穴,林主不需担心。少艾尽的仅是医者本份,换了林主,必也如此。”
“药师始终只对自己狠得下心肠。”
“哈,这样吗?那,慕少艾岂不是厚人薄己的傻子?” 慕少艾目光一闪,垂眸微笑。
“今日,我总算明白朱痕染迹为何再不愿见你。”
“哎呀呀,少艾以为,林主最是仁慈厚道,定不会揭人旧疤。”
皇甫笑禅无力摇头,缓缓转身,看他一眼,“走吧,小獍还没有醒。”
小獍大概还在做梦。
梦境或许十分有趣,红润的小脸向著晨光,微微笑著。
慕药师看著他,走到床前坐下,刚轻握住他的小手,他就睁开眼晴,醒了过来,“爹亲!你是带我回去吗?”
他是那样欣喜,就要爬起来。
慕药师按住他的身子,把被子重新替他掖好,笑问:“做什麽梦了?”
“呃,梦到小獍长大成人,在替爹亲教训欠钱的大坏蛋。”
“哈,结果怎样?”闻言,慕药师不由一笑。
小獍脸一红,嘟了嘟嘴,细声细气地慢慢说道:“还没开始,爹亲就来了。”
“呼,你怎会知道爹亲来?”
“爹亲身上有药香啊,小獍闻到药香,就知道爹亲来喽。”
暖意油然而生,即使他淋雨而来,雾重风冷。
慕药师低头,额角贴住了爱子的脸。皮肤微凉的触觉,令小獍不由一闪,却又马上主动贴了上来:“爹亲。”
撒娇的声音,招人心疼。
“嗯。你要乖乖听叔叔的话,等爹亲办完事,再来接你。” 慕少艾的声音里,多了份柔柔笑意。
“小獍会做到的。”
虽然满脸失望,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皇甫笑禅默送慕药师到林外,後者微笑著躬身一颌首,“小獍有劳了。”
“药师早去早回。”
“哈,有林主出手替少艾找寻其它几味草药,这尚欠的一味药引,自是不成问题。”
说完,化光,从容而去。
“我也希望如此。” 皇甫笑禅苦笑了一下,回头道:“申屠东流,速去林外通知羽人非獍慕药师的去向。”
“是。”
2、
苦境正值初夏,梅雨微笼,千里之外的蜀龙山脉,却是冷风呼啸,落叶萧索纷飞,秋雨瓢泼不休。
慕少艾施展轻功绝学赋雅风流,行色匆匆赶到山下,仰头只见雾深苍渺,蜀龙主峰狰狞险峻,高矗入云。
寂静中的气氛,却是一片森寒肃杀的阴笼。
“呼呼,看来古书上记载没错,这等毫无美景可赏,观之又令人胆颤的诡谲之地,也只有药师我,会来闯一闯喽。”
慕药师悠然自语,微微一笑,化光直上,暖黄身影转瞬间,倏忽止步。
原来,他已立於山腹中央,突起的陡峭石岩上。
在他脚下,就是万丈悬崖,雾深掩盖,看不见底的深渊。
慕药师一拂长袖,笑意闲淡,眼神沈静柔和,又隐隐透出坚韧之色,他迎风对著空谷,朗声轻松笑道:“嗨,千年不见人血,你们也寂寞了吧?”
说话间,右手持针,毅然一划。左手腕便有猩红鲜血,不断地流了出来。
温热新鲜的血滴,被风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