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沉思:“玉横是上古宝物,本不易得,你这样找寻,似茫茫大海捞针,何年何月才能达成所愿?”
欧阳少恭蓦地一笑,陵越眉梢微抬,也不知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方才他那个笑容闪过一瞬间的讽刺意味。
“我早就对师兄说过,我是为执念而活,”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笔直地射过来,鲜润的嘴唇开合缓慢但说出来的话极坚定、极有力,“人生于世,往往要为运命所左右,但少恭心中始终认为,古今凡圣,如幻如梦,纵是风华绝世,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既如此,那人便要为自己好好活着,白发苍颜,韶光易老,唯有为其付出心血,方有可能撼动命盘,放手一搏,若朝生暮死,坐数星辰,又有何益?”
陵越静静地坐着,胸口却像是有滚热的岩浆烫过,这个人心中,充蕴着强大的意志,虽表面温和无伤,但一字一句说出口来,重如千钧,劈天裂地。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欧阳少恭凝视着他沉下来的眉眼,嘴角重又露出温和笑意,他声音清澈明朗,放低了有似吟唱般的感觉,他说:“师兄,从我第一眼遇见你,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并未真正快乐过。”
陵越猛然抬头,周身的水温像是突然地降下来,沁出一丝丝寒意。
欧阳少恭的目光愈发柔软:“你心中,积压了太多的责任,你的肩膀上,有太多的负担。师兄,吾虽有罪,然众生亦有罪。你为了所谓的不正义拔剑,却没有想过天下有那么多的罪孽要洗清,谈何容易?我虽不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但是你长期忧劳又强行压制,你的心,已经太沉重,所以连你笑的时候,都不开心。”
陵越久久沉默。
不知道是谁脸上的一滴水沿着下颌滑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圈细细的涟漪。
他的眼眸很干净,像雨后明亮纯粹的江南屋瓦,浅浅的黑,可以倒映云影天光。
陵越淡淡地对上欧阳少恭的视线,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柔醇厚:“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心中有道,即便为之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吗……
原来这就是天墉城大弟子的风骨。
陵越,我对你,当真敬佩。
欧阳少恭笑了笑:“人各有志,师兄所言亦是有理,是少恭过于刁钻了。”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中浓郁的药香重新弥漫开,外面候着的小仆又进来添过一次水,发觉两人都闭目休憩,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沉静。
方兰生与襄铃到底是少年心性,做事考虑不周详,见玉横碎片不管用,便拿了青玉司南佩来催动,没成想一举激发了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本在熟睡,此时惊醒过来张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表情狰狞,痛苦非常。
两人被煞气逼得跌倒在地,焚寂剑发出嗡嗡震动,眼看着百里屠苏还在挣扎着握住剑身,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呼救,夜深,也不知道谁能听到。
陵越与欧阳少恭本都在为对方说的话而心绪不宁,陵越耳力好,率先分辨出模糊的呼救声,喊了一句“出事了”便扯了浴巾冲到外面穿衣服。
欧阳少恭站起来,舒了一口气,伸手去取放在一侧的干净衣衫。
还好,换洗衣物事先带了进来。
百里屠苏卧房。
陵越俯身查看百里屠苏的状况,他一手搭在师弟肩上,感觉他还在不停地发抖,神色间满是拼死抵抗的决然与疲惫。陵越皱着眉回头望去,方兰生与襄铃二人脸上皆是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那小狐狸见机不妙,一个化形跑了,唯独剩下方兰生时不时偷偷地向这边瞥两眼。
欧阳少恭控制住玉横,将其重新收好,看了方兰生一眼,沉声道:“简直是胡闹!小兰,你偷拿玉横先不提,可是屠苏的病,能这样草率吗?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此事明天再议。”
陵越看着方兰生垂头丧气地出去,又见那人走近屠苏床前,为他把了下脉,摇摇头道:“晴雪熬的药刚见了起色,现在煞气又上涨,恐怕一时难以平复。”
百里屠苏听见他这样说,心里亦有些失落,但还是开口道:“少恭,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还能抑制住煞气,来日方长,不着急。”
你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一路隐忍过来的吗?到底要是怎样的冒犯,怎样的失望,才能激发起你强烈的恨意呢?
来日方长,说得倒没错。
欧阳少恭看着陵越扶着百里屠苏躺下,跟着他走到门口,陵越掩上门,低声道:“屠苏伤重,这几日还要多加劳烦。”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眸似打上了一层微光。
“屠苏是我兄弟,师兄就算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做。时候不早了,师兄早点休息,告辞。”
月下斯人独去,长袖宽袍步态端华。陵越没有转身进门,他回忆起这人不久前说过的话,突然感觉那背影无比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重点稍微跑偏一下总结就是欧阳·闷声作大死·少恭色气满满想要引诱陵·我什么都没看见·越失败后一怒之下化身欧阳嘴炮胡说八道……
还盗用了土猫肉同学的台词,有聪明的孩纸能发现么?
这里有个隐形的bug。牡丹亭是明代戏曲,但古剑电视剧里年代不可考,因此就随便用了,耳熟能详,将就着看吧。
☆、十四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屠苏?”方如沁揪着自己弟弟的耳朵怒气冲冲地责问,堂上坐着两个人,正是欧阳少恭与陵越。
方兰生苦着脸道:“二姐,我知错了,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我本来也是好心,我听襄铃说,屠苏身上有煞气,平时很难受,所以我就想想办法给他治治,我没有想到,玉横会那么厉害。”
“你……”
欧阳少恭抬起头:“屠苏的病,我和晴雪都没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那个襄铃来路不明,你这么听她的,你也太大意了吧。”
方兰生急道:“她才没有来路不明,她从红叶湖来的!陵越大哥,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陵越并没有看他,昨晚他担心百里屠苏伤势,一宿基本没怎么阖眼。
陵越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只妖,来历不明,屠苏灵力纯厚,早就有妖怪觊觎,难说她是不是想借屠苏的灵力来修炼。”
方兰生见众人皆指责于他,又扯上襄铃的不是,终于怒上心头道:“襄铃才不是这样的妖呢,你们别什么都赖她!人是我害的,东西是我拿的,你们想怎么样,冲我来好了!”
“啪”一声脆响,四下一片寂静。
欧阳少恭与陵越惊愕抬头,看见的是方如沁失望与痛心交织的脸。
方兰生捂着脸,眼里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姐,你竟然打我……”他扭头就走,丝毫不顾身后人的叫唤。
陵越与欧阳少恭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如沁心情糟糕,当下也走了,欧阳少恭目光滑过她转身一瞬蹙起的眉头,忽道:“小兰处处维护那个叫襄铃的小狐狸,此事必然还会纠缠,可惜苦了如沁。”
陵越不知他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便道:“人妖殊途,即便兰生再怎么痴迷于那个狐妖,终究是没有好结果。”
欧阳少恭却笑了:“师兄,什么才算是妖呢?彼妖者,众人恶之,盖其非我族类,遂避之杀之,实在可悲。”
陵越讶然:“少恭这是在为妖说话?”
欧阳少恭一手敲着两人之间的茶几,悠悠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仅仅是因为与常人不同就被视为异类,被众人驱赶,其实多少是有些不公平的。”
陵越心中一动:“你是在说屠苏?”
欧阳少恭笑意不减:“原来师兄能懂。”
陵越看着他:“所以你与屠苏交好,是因为对这种不公的反驳?”
欧阳少恭站起身,晨光冉冉,愈发衬得他面颊如玉。
“我待屠苏好,一是缘分,二是屠苏性格坚忍,品格淳善,虽身负煞气而不自我摧折,可敬可叹。师兄放心,屠苏之事,少恭定当全力以赴。”
上天要夺去什么,也从来没有道理可言,我早已明白。
所以我一定,用尽全力……
风晴雪这几天比较忙。她一面要帮百里屠苏抑制煞气,另一面还操心起了琴川孙家小姐孙月言的终身大事。
方如沁上回见自己弟弟闯了大祸还一味地跟在狐妖身后不知悔改,便萌生了让他娶亲找个人来管束他的想法,思及孙月言是个好姑娘,虽然身子弱了些,但对方兰生一片痴心,便拉上了风晴雪,三人想出抛绣球招亲的点子。
风晴雪本就热情,又见孙月言乖顺柔弱,早已将她当作姐妹一般,听了方如沁的话,也举手赞成:“到时候我就用法术,兰生他就算躲,也躲不掉绣球的!”
孙月言抿着唇不说话,但神色间皆是羞怯的喜悦。
陵越原以为上次在方家正堂未曾帮方兰生说话,这孩子见到自己估计会没有好脸色,但没想到方兰生记仇比记得吃饭还难,一眨眼的功夫又陵越大哥长陵越大哥短地绕在了身边,好在陵越虽偶尔还是要犯头疼病,但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也无所谓了。
他还是少年时,就常有年幼的师弟妹围绕身侧,皆需照料,也不见得麻烦。
“……那我就可以去修仙了,等襄铃也成了仙,我俩就都是仙了,那不就可以在一起了。”
陵越看着他轻松神色,耐心道:“你还是不明白,修仙是不能谈情说爱的。”
“啊?那我看书上说,是可以双修的啊。”
陵越想着这孩子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方如沁的训话都训到哪里去了等等,只好道:“好吧,如果你想去天墉城看看,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你真的带我去天墉城啊!”
那孩子见他点头,眼睛里猝然迸出璀璨光彩,陵越看他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