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荒唐一生是要等一个人到来的话,那你真是我最艰涩的等待。
门扉被人推开,清寂的脚步声落在身后,欧阳少恭头也不回:“你醒了?我等你醒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就走?”
“蓬莱岛在雷云之海,我得先将它抬出海面,方能洒扫庭除,迎接贵客到来。”
陵越扶着回廊柱子,一时觉得万分无力感涌上心头:“你当真……”
“我是认真的,陵越。”欧阳少恭回过头来,颔首微笑,“我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
偌大的一座岛屿出海,海底地脉必将受到影响,届时海潮翻覆,沿海一带的城镇水湾必将遭受灭顶之灾。但是这个人不会去在意,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比起他所想所求,真是不值一提。
“你要重建蓬莱,我阻止不了你,”陵越揉了一下眉心道,“可是沿海居民受难,天墉城不会坐视不管。”
“真是我光风霁月的好师兄。”欧阳少恭抬起手,抚上他清瘦的下颌道,“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
“焚寂与百里屠苏的事,你已经插手过多了,如果作为掌门师兄而对一个人有所偏待,总会引起其他同门的不满的。所以陵越,你就留在这里,静思一月,之后回到你的昆仑山,安安心心地督导弟子。”
陵越脸色变得苍白,一把扣住他的肩,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的肩骨揉断。
“我不答应!”
“答不答应,我说了算。”欧阳少恭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等蓬莱事了,我就去天墉城接你。”
陵越冷了脸:“接我去蓬莱?”
欧阳少恭笑了:“你我共建一个永恒之国,有何不可?”
陵越的声音带了沉痛:“少恭,你以为到了那时我还能随你左右?”
“确实不能,”欧阳少恭面色变得温柔,“我也想过最坏不过消除你的记忆,再找到永生之法,使你永远在我身边。”
陵越摇着头苦笑:“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杀了你,或者将你做成焦冥,我说过,舍不得。”欧阳少恭蹭了蹭他的面颊,嘴角笑容浅淡。
修长手指落在他眉间,将那点折痕向下压了压,又无奈地撤走了。
巨大的结界将整座府邸笼罩起来,陵越定定地看着他微笑着关上两扇雕花的大门,轰地一声,整个世界都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六
佛曰,人生有八苦。那么哪一种最苦?
又或许,大梦一场,方知此生所历皆是虚幻,徒余些许怅然。
春分。
漫山桃花又过了一年冬,下山汲水的人路过溪谷,忽闻有袅袅琴音从林间传来,空灵,婉约,引人伫足。
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却不曾听过这样好听的琴音。天墉城训诫极严,每天起身、练剑、修习术法,聆听尊长教诲,光阴平稳地潺潺流过,好像从来不觉对外物有多少的期盼。
可是这琴音,扰了年轻弟子的心弦,像一潮春雨荡涤了落花,残香顺水而下,没过了他的脚面。
于是不自觉地循着那方向往前走,一道明澈的水湾边,林木滋长,青石面光滑平整,着了一袭杏色衣衫的青年容色惑人,修长手指抚过锦瑟丝弦,悠悠琴音弥散在天地间,和着暖风,教人沉醉。
弟子看得有些痴了,玲珑玉佩反射着华光,阳光从树叶间散落下来,落在那人眉间发上,一片片,一缕缕,恍如世外佳客。
阁下何人?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清朗温和,嘴角笑意三分,衬得眸中墨色愈发鲜亮。
他心中一凝,肃然道,在下陵越,天墉城弟子。
柳树叶子飘下来,丁香结子仍未完。
谷雨。
山下的有生了重病的人家,地处偏僻无医可就,求于天墉城,他在这一辈弟子中资质上乘,虽不算出类拔萃,但打发下山办些事情也是能让门派放心的。
不过他心里对下山存着的是另一种期待,那期待像路边新开出的野花,浅浅的,淡淡的,却盘踞在胸口,带着不消的温热。
这样的季节,雨水开始多了起来。
待他顶着青色竹斗笠到了那家人的屋檐下时,却听到了那个许久不曾听过的,熟悉的说话声。
黄芪二两,龙眼三钱,还有大青叶……平和从容的说话声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白皙漂亮的指尖不仅会弹古琴,还会诊脉,会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一串带着草药香的名字。
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夫。他由衷地赞叹道。
在下云游四方,布医施药,也自有一番乐趣。
少恭淡泊情态,着实教人佩服。
也不比天墉城弟子剑道精湛,匡扶天下。
两人一同笑开,微凉的雨丝细细密密地铺在了肩头,一把圆形的紫竹伞并不大,挨得极近了才勉强能躲住这满山涧飘荡的雨。
那人潮湿的发蹭到了他面颊,在他平静如湖水的心里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
天长地久的平淡时光里,你对一个人动心,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
夏至。
初荷露了角,橘红色的蜻蜓停在上头,新入门的弟子年少顽皮,欲要伸手去捏那两片薄薄的翅,却失了手,那小动物忽地就飞走了,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漾出数圈涟漪。
师兄,你又要下山?
嗯。有些食材需要采办。
热闹的市集上人来人往,水灵灵的菜叶子从篮子里冒出来,一下一下地闪着光,某家新开的医馆里候着三五个看病的人,面容俊秀的大夫认真地把着脉,惹得正对面坐着的小姑娘红了脸。
姑娘似乎得的是相思病?
哄堂大笑。
小巧绣鞋快速消失在了门槛外,一片善意的笑声里,那人抬了头。你来了?稍作片刻,我马上就好。
日头近了中午,他捧着一盏清茶,也不着急。身上的薄汗也慢慢干了,从山上下来,即便是普通弟子御剑也要花不少时间,不过他多亏了没日没夜的练习,所以速度要比别人快上许多——也就能为自己腾出时间来见这人一面。
当街的酒楼里两人点了几份小菜,菜品鲜香可口,比在天墉城的伙食好上许多。
你多吃点。
我最近在练辟谷之术,这次已是破例了。
那又何必来找我吃饭。
见他有些生气,慌忙道,不,你别在意,是,是我思虑不周。
那人反倒笑了,难道不是你想见我?
他吃惊地望过去,耳尖却红了。
芒种。
天气越来越热,每天回到弟子房,都是一身的臭汗。他打好了满满一桶的水,又往里头倒了一包草药,方舒服地坐了进去,热水刺激着疲劳酸软的肌肤,药香沁人心脾,使人昏昏欲睡。
脑海中不止一次拂过那人的脸,还有他唇齿间温柔的气息。
修道者修心最难,如今不仅是动了尘俗之念,而且还犯了最不能为世人所接受的禁忌。
长老都推举你做掌门师兄呢,你怎么不同意。
我……我不够资格。
我心里被万丈红尘所包裹,夜间一闭眼全是别人的一颦一笑,又怎能将天墉城大大小小的事件放在心上?
纸团子毕竟包不住火,频繁地请命下山终于惹得众人猜疑,东窗事发的时候,他感觉手脚冰凉,难受得不能呼吸。
他自小便是孤儿,被山上的长老带回来抚养长大,修习剑法,自是怀着一股感念之情,所以任劳任怨,扛了不少担子,但是此事一旦暴露于青天白日,必将要使长老们失望吧。
等候发落的间隙里,他一个人坐在弟子房内,暗暗地下了决定。
议事厅内人们神情肃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
陵越,你可知罪?
弟子有罪,弟子愿被散尽修为,逐出师门,终其一生不再提天墉城三字。
你!当真糊涂!
弟子终究是放不下,恳请长老们成全。
热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随后滴到了地上,聚起一滩水渍。就在他几乎要感到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
那便依你所言,且自……下山去罢。
长长的一声叹息让他心里沉了一下,然而负罪感与愧疚感也不能抵过见到那人的狂喜。
我都知道了。幽兰装衬得他面颊如玉,站在风中像一棵挺拔的垂杨柳。
那人张开双臂来拥抱他,我们回家。
立秋。
月桂开始飘香,庭前屋后都是那样若即若离的香气。井栏边围了一圈苍苔,他本想除去的,那人阻止了。
留着更显清幽。
好,都听你的。
井里的水有点凉,但是用来烹制刚从河里钓上来的鱼,味道却万分鲜美。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芦花点点,水鸭子游来游去,这里有画桥烟柳,有粉墙黛瓦,还有十分美好的人。
这是他的家乡,那人说,从前云游四方,是因为身边无亲人,亦无牵挂,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当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以后再在这里生活,便不会感到寂寞。
梧桐树间穿过秋风,那人看诊而归,眉间眼角皆是浅浅笑意。
今天吃什么?
清蒸的鱼。
你每天那般忙碌,还有时间出门钓鱼?
他开了一家店铺,做起了生意,也许是聪明,也许是当年在藏经阁里看了不少杂书积累了阅历,所以经起商来也是有模有样,再加上他待人和气,定价有规有矩,童叟无欺,所以在坊间口碑亦是相当的好。
两个人的关系是公开的,一开始邻人的眼光还有些异样,但是相处得久了,善良宽厚的人们也渐渐笑脸报之,关系变得无比地融洽。
所以时近中秋,有人送来了大节白嫩如婴儿臂的莲藕,有人送来了自家酿的桂花酒,有人端来一盆热乎乎的菱角,有人拎来一条香喷喷的火腿。
人间烟火快意,也不过如此了。
那人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来,我敬你。
与君今日结连理,生生世世不分离。
小雪。
天地间蒙了一层白色的衣,外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