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想起魔玲身上带有屏蔽力场的重装甲,看来合成人反抗组织对智能联合密谋建立合成人军队的事也略知一二了。
“这个兵种单独或是少量作战时对你这样的高手也许构不成什么威胁,可如果数量一多,你也会吃不消的。”穆先生抬头看着撒加。
“那当然,”撒加淡淡地说,“我可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
“这是路尼博士,”穆先生翻到了下一页,“他是合成人军队计划的负责人兼总设计师,是个武器和战斗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的记忆力惊人,据说念高中的时候,他在半小时之内背下了一本但丁的《神曲》的全部内容。”
撒加笑笑,智能联合的人才垄断果然不是盖的。
“我是指全部内容,”穆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补充道,“包括封面上的每一个字和条形码编号。他背下的那本是2055年英国斯蒂莫文化馆出的,公认的历史上最长的《神曲》版本。”
“真是惊人。”撒加淡淡地说。
“可你好像对此很不屑啊!”穆先生看着他笑。
撒加没有回答,反而上前将记录着穆先生收集来的资料的磁碟从电脑里取了出来,拈在手里把玩着。
“你刚才说,这么厉害的合成人兵种都是这个人设计出来的是吧?”片刻之后,他扬起手中的磁碟问。
穆先生看着撒加,默默地点头。
“……如你所说,如果智能联合真的照这个天才的计划开发出了合成人军队并进行公开销售,那就是逃不脱的、世界末日的开端,”撒加看着穆先生,一字一句地说,“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个天才活着的基础上。”
穆先生睁大了那双翦水双瞳,静静地看着撒加,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要去……”
“一个死人是没法再设计出这祸害人的军队的。”
穆先生的目光在一瞬间竟有了一丝犹豫,他不得不承认,撒加所提出的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是这毕竟是要开杀戒的事,是他从来不愿去想更不愿去做的。
但是撒加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你的忌讳,”他把磁碟收好,转身,“放心,这种坏事向来都是我来做的,这次也不例外。”
穆先生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已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
“难道除了和他们一样一再杀人外,我们就真找不到别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一切么?”他没有去看正大步离去的撒加,只是呆呆地垂眸,喃喃自语。
撒加的手已经放到门把手上,转动,听到穆先生这句话又停住了。
“这也许是你一辈子都想不通的问题,”他略略侧过头,“可对我来说,要是杀一个或是几个人就能救十个人或是几十个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你们谈完没有?我给你们做了早点……”
狄蒂斯兴冲冲地端着她亲手做的点心跑进工作室,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了,穆先生脸上一直挂着的那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此刻竟被浓重的忧愁赶走,那双水晶一般清澈透明的眼睛竟失去了之前的光辉,变得有些空洞和迷茫。
“……紫龙你说,我们一直在追求的,究竟是什么?”穆先生显然没看见、也没听见狄蒂斯的到来,而是低声向身边的紫龙发问。
紫龙答不出,事实上,他也不是答不出,只是给不出穆先生需要的答案罢了。
穆先生没有再说话,转动轮椅的方向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果杀一个人就能救活十个人,就把他给杀了,哪怕他是无辜的。
如果杀几个人就能救活几十个人,就把他们给杀了,哪怕他们和自己无怨无仇。
这就是撒加奉行的准则。
显然穆先生对此还有所保留,虽然他已经表明了立场要和他一起对抗智能联合。
……对抗智能联合吗?
撒加其实从没认真去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他非要和智能联合对着干?合成人军队在全世界泛滥关他什么事?他撒加照样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得好好的。难道真像当初加隆问他时他回答的“有些事不能看着不管”吗?那些事是什么?是什么事把他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他似乎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命运吗?撒加不相信神,当然也不相信命运,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出人意料的事了,甚至超出了他所能预料的范围,让他惊于人生道路的多变,这是伊莉莎和他们的孩子死后从来没有的。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不真实,不可思议,但确确实实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智能联合的对立面。
他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智能联合开发合成人军队呢?是为了拯救世人吗?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可他自己清楚,他撒加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将近28年,骨子里从没沾上“伟大”这个词,他做的绝大多数的事是出于私心,可这样的他偏偏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英雄。
所以撒加才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也有私心,也有欲望,而且还常常做出一些令自己都厌恶自己的事,可为什么世人看他的眼光和他看自己的眼光会完全相反?为什么和事实会完全相反?有时他真的很厌烦!厌烦了当好人、当英雄,他想要挥着手臂向全世界大声喊,想告诉所有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告诉所有人别看着他、别景仰他、别把他推得这么高!
因为那高处,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要什么?他一直在问,可他找不到答案。
他曾找到一个可以让他不孤独的人,可她走得太快,于是他终于做出了一些令他自己觉得像自己的事,可是另一个人,一双眼睛,把他拉了出来。
他出来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他认知之外的世界,就是现在这个他身处的世界,一个他做完每一件事都觉得像是从梦中醒来的世界。
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像伊莉莎一样,令他不再孤独。
很可笑,他当然不能,他和他一样孤独。
他比他更冷漠,比他更残酷。
他对他是什么样的人毫不关心,只会自顾自地说着那些他不喜欢听的话,让他第一次想要在他面前做回那个其他人心目中的自己,那个虚假的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不再孤独?更何况他还是个合成人!
想到这里,撒加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个合成人,一个在大多数人类眼中和禽兽无异的合成人。一个在合成人人权主义者眼中应该得到解放的奴隶,一个在反合成人主义者眼中比狗还低贱的危险生物。
撒加突然开始怀疑,到底是什么令他想在那个人面前做回虚假的自己?是人类世界中那甩不开伦理和道德么?是那他痛恨却又像毒瘤一样在他身上生了根的东西么?他到底还是人类,是这肮脏又自私的生物中的一份子。
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身上流淌着人类这个物种肮脏的血液,那双眼睛令他想逃避,逃回人类这个一度令他想摆脱的族群中,逃回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没有人比撒加更清楚,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类和一个像卡妙那样的合成人产生了人类社会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才会产生的感情意味着什么。首先,他们性别相同,在这个时代里,同性相恋再一次因为人类生存的需要被排斥在了道德和人伦接受的范围之外。很可笑,“同性恋”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总是随着人类的在不同时代数量的变化而变化的。当人类社会处在萌芽状态,需要异性相交大量繁衍后代时,这个词是没有意义的;当人类开始有了自己的文明,倡导多元文化时,这个词有了意义,不过是贬义的,因为人类社会还需要继续发展,需要更多的后代,而同性之间是无法产生后代的;在人类社会的文明发展到了最顶峰,甚至出现了人口过剩,地球上的资源已经无法养育这么多人时,这个词又开始被加入了正面的意义,变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甚至可以被同情、可以被鼓励;而现在,在经历了连续几次世界大战,人口锐减的情况下,人类又需要大量地繁衍后代,需要异性相交时,同性相恋又变得多余,又开始不被接受,甚至被因为战争和生存的艰难折磨而情绪走向极端化的人类打入了人伦的深渊。其次,卡妙是合成人,是异类,是人类的奴隶,尽管他本身是高贵的,但这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两人之间比前者更不可逾越的鸿沟。对于合成人,人类更多的其实是恐惧,恐惧他们会背叛、恐惧他们会取自己而代之、恐惧他们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来照鉴出自己的丑恶。所以人类容不得合成人,人类永远容不得合成人。他们自我保护意识是具有攻击性的,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胜过了一切,甚至胜过了他们一切罪恶的来源——贪婪。所以一个人类,和一个合成人,永远不可能,否则他们要面对的,将是来自两个种族的唾弃、敌意和仇恨,不管这两个人多么强大,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都会变得像羽毛一样脆弱。
撒加想清楚了,也想明白了:到此为止,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时也许会有不适,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他还回到人类世界里,披着那身英雄的皮,浑浑噩噩地做他的人类,而卡妙也将回到那个昏昏茫茫的沙漠里,守着他的兄弟和他的妈妈……
撒加掏出烟盒,想抽支烟。
可他又把烟塞回了烟盒。
最后,他干脆把整盒烟都扔了。
这是一串无意识的举动,而就在他把烟盒扔进空间走廊站点里的垃圾筒里时,一抹熟悉的金色从他面前飘过……
他猛地一惊: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那个金色的背影朝着他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自己走。
于是撒加跟着他走出空间走廊的站点,一路来到一处荒避的空地。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撒加看着那金色的背影转过身来,缓缓地说。
沙加看着他,一如住常一般微微地笑:“我想到了,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来的。”
“找我有事?”撒加装傻。
装傻是他的一大本事,可这招对沙加似乎不管用,那双碧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