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感到撒加的目光，023回过头来，一对清澈的眸子带着询问。
他的右耳上戴着一枚圆圆的红宝石耳坠，在灯光的映射下更是红得像鲜血一样，在那只比小指头略小一点的晶体里流淌。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原本是一对的，可左耳上那只耳坠已经不见了。
那只不见的耳坠正戴在撒加的脖子上，可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那对眸子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撒加一下回过神来：“……好。”
023再次转过头去，从酒柜里挑出一个深褐色的瓶子和两个红酒杯。
酒瓶里倒出来的，是带着浅且柔嫩的红宝石色的液体，入口新鲜、柔滑，带着一种绝妙的黑樱桃香。
“西西里亚低地窖藏。”撒加放下酒杯，回味道。
的确是出自西班牙最好的红酒窖的绝顶佳酿，可惜的是这么好的酒窖已经在前几次大战中给毁了，虽然经过重建，但最终还是给破坏怠尽，窖中最好的红酒，据说在全世界只剩下不到30瓶。
“没想到你还挺懂酒的。”撒加自己也没发觉，他看着对面坐着那人时眼里所透射出的温柔。
“你找我是为了艾亚哥斯的事？”开门见山地问，他果然和其他合成人一样，讨厌转弯抹角。
清越的声音，带着玻璃般透明的质感，混和着恰到好处的鼻音和一点点喉音，只是略嫌低弱。原来他真的能开口说话吗？这倒是件好事。
“你那么确定吗？”撒加不动声色地试探。
“没有人相信你来雅塔卡玛是为了观光。”目光坚定而自信，表情却依旧冷淡。
撒加在想着该怎么发问，他端起酒杯又浅啜了一口。
“我听说那个叫雪千代的女孩被你关了禁闭。”他考虑了许久，一开口却问得莫名其妙。
023的眼睛告诉撒加，他对这样的发问的确有些意外，可还是坦然回答：“按照十大定律之二，我原本该处死她。”
合成人十大定律第二条明文规定：合成人在未经人类主人授权的情况下，禁止对一切人类使用暴力，违者可由人类或合成人对其处以极刑。
撒加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么，你杀艾亚哥斯是经过了谁的授权呢？”
他这一问十分聪明，就像是挖好了陷井等着对方来踩。
“没有。”
回答得也十分干脆。
撒加等着，他知道这样的回答通常会有下文。
“没有授权，可我杀他并不违反定律之二。”
撒加已明白了八九分。
十大定律第二条还规定：此定律在合成人保护和捍卫人类主人生命财产或其它权益时可破除。
“那个人偷了妈妈的研究。”
“艾亚哥斯是艾雯博士生前最后几个助手之一，掌握合成人技术也在情理之中，你凭什么说他所要宣布的东西是从艾雯博士那里偷的？”撒加问。
“合成人技术的精髓只掌握在妈妈一个人手里，”023回答，“缺了她，就是人力物力再充足也造不出半个合成人来。”
“可艾雯博士去世近十年，艾亚哥斯为什么到现在才宣布他掌握了合成人技术？”
023淡淡地回答：“他要是能立即破解妈妈的密码，就不用在妈妈手下工作。”
“真的？”撒加剑眉一挑。
“要证据吗？”对方语气淡淡的，却和撒加一般地强硬。
“……不，”半响过后，撒加缓和下来，“我信。”
不知为什么，见他这样坦荡，撒加就觉得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如果他不想让他知道，大可以做他向来爱做的事——沉默。
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撒加，仿佛在问：你为什么又突然信了？
撒加微笑，没来由的信任，解释得清吗？
“艾亚哥斯的妹妹，狄蒂斯，你能不能放过她？”撒加问，“你杀艾亚哥斯理由充分，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无力，谁都知道，合成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会做彻底。非常彻底。
“可以。”
这干脆的回答又令撒加着实吃了一惊，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抬眼看着023，直视他那双冰冷的双眸，试着从那里搜寻这句回答的真实性。
那眼睛始终是清清冷冷的，不带任何凡人的情绪，而那眼睛的主人又是高傲的，那微昂的下巴好像在告诉撒加：他的话不容置疑。
“只要她交出所有原本不属于她哥哥的东西。”
撒加松了口气，他的这个要求使得之前的让步合理化了。
“我是指全部的，”眼前的合成人补充说明，“她或是其他人那里一点不能留，否则我同样有理由杀她。”
“当然，”撒加点头，“我会转告她。”
023点点头，又替撒加倒了一杯酒，此时，他已经从谈判者变为了一个礼貌待客的主人。倒过酒后，他把自己的杯子放到唇边，垂下眼睑，轻抿一口，举止虽然冷淡，却也得体，没有丝毫做作。
“对了，”撒加突然笑着说，“我还没有向救命恩人表示感谢呢！”
023放下杯子看着他，淡淡地说：“你不必介怀，说到性命，我欠你两条。”
……夜深了，撒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已经记不起这场谈话止于何处。很奇怪，他对于023这个合成人的记忆总是时好时坏，有些东西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可有些东西想忘都忘不了。
这个合成人，真的很奇妙。
入睡前最后一刻，撒加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件事：他离开前，023稍稍背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就着一杯清水吞下了几片。
他留意到，那是保护嗓子的药。
很意外地，他醒来的时候不是第二天早上，而是凌晨。
睡不着吗？他站起来，随手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踏出房间。
这个合成人基地不小，可人数只有20来人，因此值夜的人很少，撒加信步而行，本不打算走远，却不知不觉来到夜班值班室前。
他在在意什么？原本没有声带的一代合成人开口说话？那瓶保护嗓子的药？这两者加在一起说明了什么？
他抬起头，值班室里灯光微弱，里面是有人的，可为什么连他在这时候来到这里都毫无反应呢？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推开了值班室微掩着的门。
在一张长沙发上，023合衣而睡，睡得很沉，连撒加走了进来，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
想也不想地，撒加把外套脱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本不该这样的。
能够和自己斗上几个小时、轻描淡写踢断一条大汉的腰椎，当胸一脚令他半响才缓过气来的PPX——023，应该是警觉性很高的不是吗？
可现在他竟然对一个外人的接近一点反应都没有。
撒加垂头，静静地看着023。他真的是睡得很沉，不是装的。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如扇子般地贴在面颊上，在那张苍白的容颜上留下两抹淡淡的阴影。
他是累了。
他出去的这几天想必没有一刻合过眼，刚回来却还要值夜，莫说是合成人，就是铁打的机器人也会累的。
然而他还是默默地，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到底承受了多久？他到底这样过了多久？
撒加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因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很镇静，因为他知道对方是谁，于是把头慢慢地侧过去。
果然，他看到了迪斯马斯克阴郁的笑脸，这张脸在昏暗的灯光中看起来更像一张死脸。不过这还是值得纪念的，因为这是迪斯马斯克第一次对他笑。
迪斯马斯克笑着，对撒加做了个手势，要他跟他出去。
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撒加没有别的选择。
……
“你看到了什么？”声音也是阴沉的，令人很不舒服。
“我看到了什么？”撒加重复了一遍，淡淡地说，“你也在场。你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
迪斯马斯克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说来听听。”
撒加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说：“我看到，他在睡觉。”
真是一句废话，可撒加除了这句废话之外答不出别的来，因为他就只看到023在睡觉。
迪斯马斯克的阔嘴咧得更开。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他在睡觉，”他说，“你不该知道、也不该看到的，你看到他在睡觉，就是我的失职，明白吗？”
撒加明白，可他似乎不该明白。
“人类，”迪斯马斯克朝他凑近了些，“告诉你，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可023下了命令，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在我们的地盘安安心心地当你的贵宾，可有些事，最好放聪明点。”
“怎样聪明？”撒加顺水推舟地问。
“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就不要看；让你看的，不看也得看，不让你看的，看了也当没看；”迪斯马斯克说出一句类似顺口溜的话，“记住，刚才看到的，回去睡一觉就当什么也没看到，要是以后你还有机会在023睡觉的时候接近他，你就是混蛋，而我，就是该死！”
撒加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
“你放心，”他最后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的知道吗？其实他不知道，正如他至今还没想到来这里找人的真实目的。他回房间躺在床上想了一夜，难道他有什么克制不了的吗？答案是：没有。他完全可以把一切都石沉在心里，当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发生。对，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JFK集团因艾亚哥斯被杀而引起的混乱，没有其它。
没有其它……
时间很快就过了一个多星期……
撒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在基地里转悠没有其它事做，这种日子虽然悠闲却也无聊，他感觉自己应该离开了。
这一天，他忽然发现基地里少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还是只见一两个在监控室值班的合成人，他想到医务室应该有人，于是就过去试试看能不能遇上沙加。
沙加果然在医务室，只不过他也在整理东西，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我以为这里的人都集体大迁徙了。”撒加开着玩笑。
“哪里呀，”沙加微笑着说，“只不过今天大家都赶着去看稀奇了。”
“什么稀奇？”撒加自然而然地问。
“雪千代昨天已经禁闭期满放出来了，今天就缠着023撒娇，说要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强，非要023陪她练刀不可，023拗不过，答应了。”沙加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暖。
“是吗？”
“023从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