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一无所答。
我最后在一条巷子里停下脚步。我找了块平整的台阶坐下,像狗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肺里涌起阵剧烈的呛感,我猛地咳嗽起来。
这几天烟抽多了。
可能是因为白天看错了人,当晚我就梦见了小哥。我梦见的才是真正的小哥。甚至在梦里、遭遇他的一刻,我所有对他的感觉都回到了身体中,就像我从来没和他道别、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说实话:就是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埋藏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有一种特殊的宿命,一种来源于我闻所未闻的陌生世界的宿命。也许在我们作为朋友的短短几年,他从来没想让我或别的什么人介入他的命运,又也许他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们最后会何去何从,始终一无所表。也许我们根本算不上朋友……
他的世界,人迹罕至。我曾经介入了一角,又被他推了出来。
……
白皑皑的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我的双脚冻麻了,感觉不到靴子里有没有进雪,是不是小腿已经湿透。眼前的雪路漫长无际,长白山里有千个山峰和山谷,一开始我还能借助着仪器四处寻找方位,后来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仪器失灵,四处的景象都一样令人难以分辨。
眼前泛起白花花的光斑,我知道这是雪盲的前兆,周围都是刺眼的白芒,护目镜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风越来越大,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整条小腿插进雪里,拔出来的时候,像灌了铅,费劲的很。
我吐着一口口哈气,望了望远方,再往前就是暴风雪的区域了。如果我三天之内不能找到闷油瓶,恐怕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再回到山下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西下日头拉长的影子,不禁笑笑。
我真的需要回去么?本来,我就没有准备回去。这座雪山再大,但说白了也就是条单行道,我只是履着多年前自己不止走过一次的路,重新走完。
当天晚上,我在帐篷里咳嗽的很厉害,最后吐了几口血。我知道这是肺部无法接受在极寒下的剧烈运动造成的,胸腔里面可能有哪条血管破裂了,也可能是急性肺炎。我发了烧,吃了几片消炎药,全身冰冷的爬进睡袋里打哆嗦。外面的风飕飕的刮着,帐篷几乎要被刮得飞起来,凉风渗进来,我一边咳嗽,一边把带来的行李全部堆在身上保暖。
深夜,我又一次质疑起闷油瓶的生死。
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死神,整个区域都是死亡的领地,进来的人很难逃脱,即便是闷油瓶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的活着。我想起我当年的想法:他没有什么亲人,没有什么牵挂。
我苦笑。他的确没有什么牵挂,可我为什么不远千里来这里呢?他决定了的事情就没人能改变,而且和任何人都无关,我当年送到这里,已经尽了义了。我抵御了心中的各种悲伤绝望,一个人回了杭州。
十年后,我又来了。我已经不在是拼劲十足的年轻人,而且骨头关节和肺都坏掉了。可是我的记忆深处,始终根深蒂固的存留着他的影子、他的话。
我探出脑袋,静静地点上根烟。抽了几口,琢磨继续怎么走,明天过了那条线,我估计再想赶在暴风雪前回去是不可能了,以我现在的体力,也不具备在暴风雪中前行的条件,如果走错了方向,很可能就是死。
我抽完烟,缩进睡袋里睡了几十分钟。雪原上的天亮的总是那么早,好似在提醒着我赶紧上路。我还没来得及沉睡,雪地的尽头就白了一条边儿。我掀开帐篷的帷子,发现前方多出来一片大大小小的雪包,把我之前来时的路线全部搞乱了。
没退路了。
那就向前走吧。
我量完体温,又吃下了几片退烧的药,卸载了一部分行李,把剩下的必须品打成一个包。上路的时候,天上落了雪,一开始是风卷着羽毛似的白花向下飘,在空中打着旋落地,融盖在地上的厚皑中。后来,白羽变成了雪块,下落的速度也快了,砸在身上、背包上碎成了渣滓,再被风卷起,拂面而过。
我的骨头里酸痛,头也昏沉沉的,鼻子不通气,用嘴调整着呼吸。时不时的,我闭上眼睛,心中一无它念。我曾经为困境而绝望、为分别而郁闷,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想点别的吧……
为了让我能坚持着,多走几步。
我记得有一次,我落到了一个坑里,闷油瓶让我踩在他的背上,把我整个人托了出去。我记得他找到我的时候,面上挂着着急的神色。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记得。
我记得我上次送他的时候,掉进了三十米高的坍塌雪坑里,他为了救我,跳了下来,摔断了手腕。
我记得他对我说,他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个我过后想起来,觉得又装逼又搞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活在当下么?
可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没有记忆。他的记忆尽头是一片空白,即便以后发生什么,他也只是遵守着命运走下去。
……
雪,挥洒了满满一程。搅合着我的泪。
我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可是渐渐地,我释然了。因为我意识到——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其实我根本不是来寻找闷油瓶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走完一条路。一条了无人烟的、虚无的、没有尽头的路。我心中没有任何指望,这一次,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
很多人也许不能理解,认为我是在寻死。其实对于我来说,只是耗尽了一些东西而已。 入夜的时候,暴风雪发起了飚。雪球从天上极速落下,砸进地里,歘歘的响;风掀起山头上的积雪,远处有几座山峰都发生了雪崩。
这一晚,我没有停歇。莫名的,我开始着急。我觉得时间紧迫,一刻都不能停,不然此行可能达不到目的地。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见上一面小哥?替他守门?还是完成自己的命运?
我不知道。
眼前是模糊地一片黑红。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彻底的失明。我想,我真正的目的可能只是多走一程。我白天就有了雪盲的初期症状,一直没有闭眼,现在到了这种程度,就算立刻去医院救治,也不一定能复明了。
我坐在雪里休息了十分钟,用手摸摸靴子,发现鞋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磨掉了一大截。脚跟露在外面,膝盖以下都没有知觉,冷热、疼痛完全感觉不到。脚上黏黏的,是大片未形成的血痂。
这条腿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坏死,那时候我将无法再前进一步。
我站起身,用手探摸着周围,在一片黑暗、漫天大风雪笼罩下的无尽野地里继续前行。我心中满是希望,因为我知道快了……
快到了。
我走了短短的几步,然后感到脚下一松,风在身周急飕,失重带来的眩晕顶上了麻木的脑子。
我本能的惊恐失措,到处乱抓,手被一块冷硬的巨石砸断,雪块跟着我飞出去几十米。 最后,我摔进雪中。
无数的碎雪、石块滚下来,扑面砸在我的脸上、身上。我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下滑了多长时间、多远的距离。但是我突然发现,我又能看见东西了。
天亮了。
阳光普照着成百上千座山峰,整座雪原犹如仙境,呈现出难以令人置信的肃穆和庄严。雪和天连城了一片,一白万里。
远处传来了踏雪的动静,接着,我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 他一步步地靠近,我不可抑止的激动起来。
十年了。
我终于又见到了他。他的脸一点点清晰,两行热泪涌出我的眼眶。
我很想拥住他,可惜已经不能。
他背着光的脸就在面前,像来自我命运终点的使者。
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我曾经的小哥。
他依旧年轻,和我们初遇的时候一样。
我撑起一只哆嗦的手,五指紧紧抓住他胸口的衣服。
“小哥,我们回家吧……”
我笑着对他说话。于是,话就成了一句笑话。
他把手压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暖意,热血涌了出口,我竭力盖住他的手, 我捯上最后一口气:
“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
这一刻,我终于觉得不枉此行。我想,不论过去多少年,我成了怎样一副样子,都无法忘掉小哥,我一直挂着他、记着他。
“小哥,我真的,真的……好想念你……”
“我一直,记着,从来……没忘记……”
“和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在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分不清他是真的存在,还只是我的幻觉。然而无意中,我看到了他弯曲断裂的手腕,和十年前他救我的时候……
一模一样。
所有的一切毁在眼前。
我仰面躺在雪上,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声。吼声回荡在雪山之间,流逝了我全部的力量。 就像每个梦完结的瞬间一样。
我心中再也没有疲累。
什么约定、什么宿命、什么秘密、什么时间……我曾经拼命地想争取、挽回、强求。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终于走完了……
我终于等到了。
永别了,吴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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