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国王面目苍老,石青色的头发中掺杂了大半灰发,面上笼罩着老人常有的枯叶衰败之气,但难得的是,他的眼光仍然十分清明锐利,一如他如日中天之时,可以掌管整个伊特维斯。
国王淡淡地看着卡妙,“我见过你的画像。”
他的神态,有那么一瞬让米罗觉得,很像卡妙。
无关容貌,无关气质,却是那种淡然的神态,仿若天地塌下于面前也不能让他们动容分毫。
国王笑了笑,“那时候我还很小。”
“我听过你的故事。那是只有伊特维斯直系皇亲才能知道的秘密。”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眼里柔和,似乎在回味着小时的欢乐,“卡妙加尼米德,那个时代人人敬爱的第七皇子,曾率领伊特维斯光明骑士打退数次丹玛的进犯,逼得侵略方签了数个不平等条约,最后将丹玛的领土圈禁成了如今的状况,自保尚无力。”他的眼里跳跃着快乐的光芒,似乎在回味着那时伊特维斯的辉煌,“虽然你那时只领衔副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有的功勋都是你一人创下,你是当之无愧的伊特维斯之光。”
“那时,所有人都以伊特维斯有你为荣,而你成为下一任王的呼声也是前所未有的高涨。你的兄弟们甘心为臣,你的父王乐于退位。就在此时,你身为塔罗师的身份却被揭示开来,之后,便从天堂跌至地狱,你被人人喊打,逐出伊特维斯,来到月墟。”
国王似是一时不习惯说这样多的话,靠在床沿边休憩了一阵。古鲁斯担心他的身体,想上前一步扶他躺下,却被他淡淡挥手拒绝。
国王冰蓝色的眸子直直看着卡妙精致面容,似乎想从中找寻出什么,却发现那之上除了淡漠之外,丝毫没有其他的感情,似乎被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反倒是米罗,蓝紫色的眸子中闪烁着玩味的神态,而他嘴边的笑容明明是亲切的,却不由让人觉得胆寒。
国王闭上眼,“卡妙,你不怨恨么?身败名裂,亲人背叛,那种感觉不好受吧?”
“国王。”卡妙平静道,“若您只是来找我聊过往的事的话,我想我没有多余时间奉陪。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接触我们的为好。”
“卡妙,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事情真相么?”国王嘴角的笑容淡淡的,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卡妙的反应,“你若要真不在意伊特维斯,那么不管我派出多少个光明骑士,都无法将你请来的。”
“为什么一向宠爱你的父母那天会狠心将你驱出皇族,为什么一向敬爱你的百姓会将你驱逐出国境。”
“因为我是塔罗师,不是么?”卡妙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塔罗师所到之处,便会带给他人以诅咒、不祥。”
“不是的啊……”国王淡淡一笑,“你一出生,便没有记忆吧?这是你作为塔罗师的第一世,你并没有能力约束你的力量。这点,想必你身后的塔罗师朋友最为清楚。”
卡妙转过头去,米罗微皱了眉,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什么,讶然道,“你是说……”
“是的。”国王淡淡笑了笑,“你从一出生起,你的父母就知道你是塔罗师。”
卡妙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暗芒,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他淡漠开口,“那又如何?”他自嘲一笑,心中却有什么柔软疼痛,“到我二十岁时,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抛弃了我么?”
米罗轻轻叹息,将手搭在卡妙的肩膀上,似是要透过手心灼热,传递温暖。卡妙淡淡一笑,眉间却有倦意,“你又如何知晓这些?”
国王淡淡道,“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看过你的画像么?”
“在最近,我从国王寝宫附近发现了先王留下的密室。”他笑了笑,“很隐秘的一个密室,中有七层藏宝室,而最豪奢隐秘的那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的画像。”
“先王留下了信,说明了前六宫中藏有的宝藏都在国难时才能启用。而最后的那句话,他希望我们带给你。”
“我们永远爱你。”
说到这里,国王顿了顿,眼中略带期待地看着卡妙,但看去,他冰蓝色的眼睛里是一片纯净,没有丝毫的杂质,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也许是的吧。我的出现,让边境出现了瘟疫——许多人说我是游荡的无名灵魂‘贪婪的塔罗师’,游荡了数百年后,杀了七皇子卡妙,取而代之。”卡妙抿唇,最后却微微地笑了笑,笑容很平缓,很清浅,不带有任何侵略性,“十几年来的陪伴,他们还看不出,我究竟是谁么?”
但国王看到了那笑容背后的嘲讽,连那嘲讽也是平淡的,卡妙的眼睛同千年的寒冰一样,望进去,是冰冷的纯净,也是冰冷的平静。
国王淡淡地笑了笑,“卡妙,你的父亲送你出去,也许只是为了保护你。”
“我也是在信中推测出来的。”国王躺下闭目,“卡妙,你知我伊特维斯的信仰。”
国王顿了顿道,“光明之神。不同于安其拉族信仰的主神,也不同于迪普威族无信仰的自由与放纵。在整个亚特兰蒂斯西占大陆之上,我们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异教国度。但不仅如此,我伊特维斯又拥有富饶的资源与广大的国土,若可以纳我国为附属国,每年的进贡可以媲美三个精灵国度。不仅如此——”
“矿藏。我伊特维斯拥有广阔而丰富的矿藏,尤其是铁矿。”说到这里,国王本倾颓的目光中犹然而生一股狂热,“卡妙,你知道在战争年代,富足的铁矿意味着什么吗?”
“不仅如此,我伊特维斯与天堑西边中有独特的海下通道,那是经几代伊特维斯人辛苦创建的,是至今为止最安全与便捷的通道。来自东方的商队大都会选择经过我伊特维斯,更奠定我伊特维斯的商业富饶。”
“正因如此,我们所谓的异教就是他们侵略的最佳借口。自千年前建国起,直至你的时代,隶属安其拉雷米尔氏族之下的丹玛便一直依靠着木之精灵国的供给以及木之精灵国背后强大的安琪拉族其他附属国的支援,令我边境烦扰不堪。你的出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拉锯战,将丹玛逼得一再割让土地,最后甚至安其拉人都亲身过来支援。”
“但不知为何,在见到你之后,安其拉族一反常态,令丹玛不再出兵,甚至还派遣使者过来握手言和,但和平条约中明确点明要求将你的灵魂永久封印带走。”
“此时,迪普威族竟也派出使者,言明可助我们攻退安琪拉族,前提是带走你。”
“你的父亲既不愿你被永远封印,也不愿你堕落迪普威人中,于是便向外宣称你是出了名气的‘贪婪的塔罗师’,已在世间游荡了数百年,最后杀了七皇子卡妙,并侵占了他的身躯。”
“不仅如此,为了救你,当年为你在边境所救的村子自愿,在偷偷将妇孺孩子送走之后,小范围地引发瘟疫,多数人病死,生还者散布是因你住过那里,而引发天谴的谣言。”
说到最后,国王淡淡道,“卡妙,你的父母爱你至深,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卡妙突然觉得十分疲惫。四百年的时光太过漫长,他已经记不起最先的二十年快乐而平静的时光。
过度的静默以及旁人的厌恶已经消磨去了他对生活的全部热情。直至现今,他已经很难想起最初爱人的感觉。
闭上眼睛,模模糊糊中,眼帘处浮现些许印象温暖的光芒——少年时的父亲,卸下了国王的光辉,用一个下午的时光为他钉了小小的木马。温柔美丽的母亲站在身旁含笑望着他们,替父亲擦去额上汗水,为自己用扇子送来清凉。
心口有些微的疼痛。明明没有伤痕,却还是疼痛。
一如那柄剑自他的父亲手中投出,刺穿自己的肩胛骨,自己的母亲惊声呼喊,眼中恐惧如同毒药,几乎腐蚀他的五脏六腑。
那定格的画面清晰如斯,生生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也许人类总是这样自私的动物。正如你拿温暖的掌心去捂冰冷的手背,最先传入脑海的不是温暖,而是冰冷。同等的伤害和关怀,人往往看到的是伤害的那一面,记住的也是伤害的那一面。
无法原谅的背叛与无法忘却的亲情交织,到最后却皆化作了刺入胸口的利芒,扯地他的胸口生疼。
作者有话要说:
☆、§4.4 国王 THE EMPEROR
米罗放在他肩上的手重重的压了压,转刻间,一切过往归于平静。
再睁开眼时,他已又是那个宠辱不惊喜怒不显的塔罗师卡妙。
米罗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对国王道,“陛下真是好口才,连我这个外人都不由潸然泪下。”
但他的蓝紫眸子却都是满满的笑意,丝毫没有任何泪光的痕迹。
他的手抵在下颚处,面对国王,笑道,“不知陛下推断出如此精确而又感人的故事,是在什么时候?”他挑了挑眉,“在下不才,但总觉得,这个故事的味道有些陈旧啊。”
国王没有想到,在这种适合感怀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如此煞风景,况且他也没有想到,这人看来玩世不恭,问到的问题却恰好踩中了他的死穴。
“陛下这病,生得有些年头了吧?”米罗笑了笑,“离陛下还足够身强力壮去发现密室,可至少有好几年了?”米罗十分真诚地看着国王,眼中却是满满的讽意,“陛下为什么当时不派人前去寻找卡妙,偏偏要到疾病缠身被□□架空的时候才来呢?”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容:“难不成是,伊特维斯那时的国力衰败至此,甚至还派不出一个光明骑士?又或者是,那时的陛下根本不愿意接触塔罗师,但现在的您已经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以温情召唤卡妙回来?”
“放肆!”古鲁斯与国王身旁的侍卫面色潮红,后者甚至还抽出了佩剑,“不许你侮辱国王!”
米罗略一点头,蓝紫色卷发掩住眼睛,凉薄的唇角依然冷笑不减,他躬身行礼,玩味大于敬意,“抱歉,我粗鄙愚昧,礼节多有疏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