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得堪称惨无人道,却几近洞彻空明。他只有一个人,打不出繁花血景的斑斓壮烈,血影狂刀施展出来却令月下的千波湖也眉目黯然。叶修拄着战矛摇头说老孙你这样不行,卖血卖空了挂这儿我如何同乐官儿交代,要哭的要哭的。
孙哲平回他一句,“呵呵。”
遍身血色的狂剑士转头便跃进千波湖。重剑葬花硬抗战矛却邪,水中更显优势,剑锋上血海四溢,融进湖水翻波,迷了人眼,是天然的掩护,简直不亚于繁花血景,就算叶修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个,手忙脚乱了一刹,再找孙哲平就已没了影。
他陡然脸色冰寒,持矛下潜,追逐着狂剑士疯魔般剑影。五十仞处两人都已觉出通身僵冷,再潜下去只怕要冰霜覆面,谁都没放,谁都没停,叶修执矛而刺,势要将孙哲平阻在当场,伏龙翔天入水依旧成龙,咆哮飞腾撕开血海,直叼上笔直下潜的狂剑士。
孙哲平只做了一个动作,背身,格挡,剑刃平端,稳稳推出。
龙首咬住重剑,矛尖磕上剑锋,一击而下时叶修用了全力,力道全数灌注剑身,竟将孙哲平向下推去,借力向湖底纵深处飞潜而入。
与此同时血色波涛奔涌,刹那似有滔天之力,席卷向一招之后尚未重新蕴起力道的斗神。
后来叶修形容那一招有多吓人,说,如果湖底真有龙王,那一家子大概都被老孙给灭了口。
怒血狂涛,撕咬着年轻的斗神,险些就此将他推出水面。
等他再潜下去时,六十仞处,他看到了满面霜寒的孙哲平。狂剑士几乎只剩一双眼睛能动,眼里全是谴责近于恨意。他空着一双手,叶修不由自主向下看去。血气散尽,水波再度清澈冷漠如月光之眼。
他看见重剑葬花嵌在石碑之上,刃锋只余一半,断处正有细腻血纹汩汩地浮上来,一触及冰彻湖水便凝成血红珠子,颗颗不散,缭绕在濒死的剑客与斗神身边。
他们在深寒与绝望中无声对视,任凭冰霜在彼此眼中镀上难以自抑疯狂。
爱念疯狂,梦境疯狂,留恋疯狂,宿命疯狂。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那我应该放生你。
随你的便。
叶修张开嘴想哈哈笑两声,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在眼前弥漫成血雾,孙哲平用眼神嘲笑他,他也嘲笑自己,两个傻逼,一无所有,打什么打。
后来狂剑士一动不动地躺在湖畔草野上,仰望流星似雪纷纷扬扬坠入红尘,浑身的骨头都被砭碎了似的,良辰美景偏偏还让人上不来气。叶修没那个闲情逸致陪他晒月亮,他下水一次两次忙忙碌碌,捞上来不少东西,自己的战矛,断了的葬花,一把血红血红的珠子。
然后他扑通一声倒在孙哲平旁边,半晌才说,老孙啊。
孙哲平动了动手指。
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时辰之后孙哲平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关你屁事,你好好活你的去。
“那捧珠子,我托人给了张佳乐。”
“嗯。”孙哲平抻了抻长手长脚,打个呵欠,“他就是爱玩,给他玩。”
“你不还是舍不得他。”
“无所谓,他现在不是挺好?”
“是挺好,离了百花,去了霸图,又混着微草,心心念念一个天下第一。”
“还有你那破碑。”
“行了没老孙。”
孙哲平又伸个懒腰,仰头看着烟火熏黑的房梁,笑了一声,“天下第一。”
现在看透看破,也都晚了。何况我看得再空,不等于就要强迫他一道四大皆空。
叶修大笑,还四大皆空呢,你尘根净了吗?
孙哲平没理他,“如果他坚持要,那便要,霸气雄图也不委屈了他。他是张佳乐,就算再委屈难捱,他也承得起。”
“王大眼呢?”
“若他想要,王杰希又能给他,他也便是值得。”
叶修说你变了老孙,以前你可没这么温存敦厚或者不如说畏首畏尾。孙哲平笑说你也变了,以前你这混蛋哪有这么磨磨唧唧操心操肺。两人哈哈大笑了半天,都觉得很没味道。孙哲平一拍桌子,“你他妈玩够了吧?”
叶修兀自又笑了会儿,“玩够了。”
所以帮我打这一场吧,老孙。
就是今年,我们拿下天下第一,荣耀王座,再让那些隐秘的沉重的纠结的寂寞的疼痛的哀烈的不可告人的天荒地老的历久弥新的,公之于世。
这世间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真实。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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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赶路,夜行昼宿,简直要被人当成两位技术熟练的赶尸匠。
孙哲平从没问过叶修为何如此,他只知夜来叶修房中从不燃灯,而紧闭的房门后究竟有什么在嚅嚅私语,他也不想知道。
所以他们在月下飞驰,买了两匹好马,充分节约体力,都知道接下来是一场说不上难打却足够麻烦的仗。天下之盟论剑在即,叶修有理由比谁都更着急,但他看上去似乎半点无所谓。
孙哲平想,也许他是真的无所谓。
无所谓输赢,无所谓聚散,也无所谓来去。韩文清求的是一个胜,而叶修求的是一个恒。从十年前他就把这一桩事当作了信仰,十年后仍坚不可摧,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求再到一无所有,他却比任何人更镇静。
现在想想,那说不定是因为他根本就一无所有,所以睥睨天下,眼中空空。十年来他甚至都未尝斗心熊熊,只是打下去,只要打下去,只要相信便不曾死。只要他坚持,有些什么便存活下去。
这样坚执,又有几人可为。
他斜眼瞥叶修,那家伙在马上察觉他视线,似也察觉他所思所想,侧过脸来比了个口型。
别输。
孙哲平笑笑,冲他做了个手势,滚。
他们去大逢山。临行前包荣兴哗啦哗啦把一本山海经从头翻到尾,念: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
苏沐橙看陈果,陈果摊摊手,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书。
魏琛莫名惊诧,方锐惊诧莫名,天啊包子你还识字!
唐柔好奇的是另一件事:真的有大逢山这个地方?
叶修漫不经心地笑,有啊,逢山鬼泣,都是被沐橙打哭的。
陈果愕然而惊,苏沐橙又气又笑地扔一颗瓜子过来打叶修的头。
叶修说包子别翻了书上都瞎写的快去把老孙的剑拿出来!包荣兴一声好嘞转身就跑,陈果讶异得很,不知道这位武林第一狂剑的剑什么时候藏在了自家后院。
随后他们就看见包荣兴一手提一块黑漆漆沉甸甸东西飞奔而回,陈果看了半晌,觉得有一点熟悉,听见唐柔迟疑地问,“这该不会是……”
包荣兴兴高采烈,“长短宽窄压鸡窝特别合适!”
孙哲平的脸黑了一层。
叶修忍着笑,“是,特别合适。”
陈果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锅咸粥在齁着人,一张嘴喉咙里似噎满了腌过的雪里蕻,“这……这是……他的剑?”
孙哲平提起其中仿佛有柄有锷的一块,掂了掂,冷哼一声,“是。”
除了苏沐橙还在若无其事微笑,余下人等,连莫凡都睁大了眼。陈果更是瞪得眼睛都要脱窗。繁花血景,血影狂刀,怒血狂涛,多少如魔似幻耸人听闻的大招都出自江湖中人见人惧的葬花,重剑之首,威势上也堪称剑器之王,武林中使剑的哪个不晓得这柄剑,略弱气些的简直要见了就过来叩头。这样一柄剑,虽然折了……
居然就在她后院里风吹日晒雨淋盖鸡窝。
但孙哲平的表情没她想象的那么介意这种事,只问她要了个包袱,断剑卷起来往背上一束,简单地说:“走。”
叶修想说老孙你怎么化身成了周泽楷,想想还是算了,同魏琛和苏沐橙交代了下,又问陈果要了点银子,陈果真心忍不住想问他们究竟去干什么,苏沐橙看着她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的表情,终于笑了,“他们去虚空。”
大逢山有鬼踞于虚空,众鬼之主李轩便有逢山鬼泣之名,形影相随的吴羽策号为鬼刻,更是神秘犀利。
陈果很迟疑,“找他们……干什么?”
少女眼神飘远,“虚空双鬼善剑也擅铸剑。天下之盟,孙哲平就算有心帮兴欣夺魁,葬花能否还魂,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会帮忙吗?”
方锐干脆利落地,“不会。”
陈果跳起来,“那怎么办?!”
“打呀。”
夜有梨花飘落,轻扬而沉静地,拓印在他们飞驰而过的蹄痕上,步步都似招魂的素幡。
孙哲平偶尔想笑,这真是一场奇特的并辔。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身边这家伙同路比肩,还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同一个梦想,十年之前若有人这么跟他讲,张佳乐会笑得多吃三碗饭。
叶修叫他,“老孙。”
“嗯?”
江湖中有俩传闻,一个说逢山鬼泣对鬼刻爱逾性命,死生不渝千金一笑;一个说吴羽策是李轩的禁脔,亦步亦趋杀机暗伏。
他笑眯眯地问,“你信哪个?”
孙哲平冷笑,老子哪个都不信。
叶修说我给你讲个事儿。
当年天下之盟,沐橙和哥搭档,嘿,那真是,纵横当场无人可敌不能直视……
孙哲平打断他,“说重点。”
叶修笑,“好。”
不言不语的武林第一美人,阵前却出奇强硬,悍弓火箭力压虚空双鬼,大破鬼阵,从此被叫成双鬼克星。
孙哲平罕见地赞同了他,“苏妹子真打起来,其实比谁都猛。”
“那老孙你知不知道,擂台一战沐橙挑了李轩,之后吴羽策想要找她单挑。”
叶修加了点重音,“一对一,不死不决。”
孙哲平愕然看了看他,“后来呢?”
“后来哥当然说不行啊小吴,输输赢赢平常事,年纪轻轻的气性怎这么大,气大伤身气血两亏伤身伤肾闺中不谐啊……”
“闭嘴。”
叶修笑笑,“后来李轩过来打圆场了呗。”
前一场吴羽策对上方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