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下一句就说了出来,“魂魄不全,记忆流散。三年前阿策瞒了我布下鬼神盛宴,锁走阁下一魂一魄,纵然逾矩,却是我虚空家事。如今你要讨,我便还,并没什么大不了。”
他看着王杰希。
“只不过欺人莫欺心,天下没不透风的墙,托我虚空出手的人……”
“行了。”
他们从没听过张佳乐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
李轩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眉尖慢慢挑起,“呵。”
要到这一刻王杰希才发觉,更冷一些的温度其实来自自己,而张佳乐的手指一直都是温热稳定的,他甚至反过来握了握他,细巧指尖带一点指甲的硬度,在他掌心里极缓慢移动着,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比较繁复的字。
如果这是个暗示或指挥,那么简单至于蠢,但王杰希相信无论他交代什么自己都会立刻去做——但他只是写了一个字。
特别的没有意义,也或者是力有千钧。
他写:乖。
乖,别慌,我没事。
我是张佳乐啊,我他妈能有什么事。
他用弩尖挠了挠头发,“没人想要你俩的命,小吴肋骨折了吧?回去好好养养。今年天下之盟就别出来折腾了,谁不知道你虚空不靠论剑成名称强。”
“对了,李迅在房顶上。”他笑眯眯地,“果然跑得挺快呀,差点引我出城。”
李轩咬了下牙,“前辈。”
“闭嘴。”张佳乐很干脆,“不需要。”
鬼阵悄散,灯烛微明。人声、温度、气味四面八方汹涌地袭上来,又是人间气象。
光影迷蒙,倦意迷蒙,他站在这烟火人间深处,一双眼睛里是醉了的人才有的那种明亮,又恶狠狠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李轩听话地闭了嘴。
“算我手欠得罪你俩,”他噗嗤噗嗤地笑,“不过小李子……再跑来欺负小王,我还打你。”
李轩一张脸白得就像手上的玉扳指,冷硬无人色,吴羽策攥紧他衣袖,猛地撑起身来,音调微弱犀利,“王杰希求我摄你的魂,乱你心神,毁你记忆,你护着他。”
他还握着他的手。
谁握着谁呢?
能施出九针、舞起灭绝星尘的纤长手指,那一刻僵死如枯坟冷骨。
张佳乐笑了,耸耸肩,一开口就驴唇不对马嘴。
“我赢都没赢过,我还怕输吗?”
连吴羽策都被他说愣了。
他手心又热又紧,烫融融地吸附着也暖着另一把憔悴手指。
“不就是过去的事儿吗?不都过去了吗?我早知道自个儿有什么想不起来,哈,真那么重要,会想都想不起来?想都想不起来,记着还有什么用?可见没什么用,还不如不记得。”
李轩瞠目,“你……”
张佳乐冲他点点头,“前辈就是这样自信。”
他看着李轩的表情,相信如果这儿是虚空地头,李轩绝对会抛弃形象也要和和善善地对他们吼一声滚。
于是他们自发自觉地滚了,张佳乐拖着王杰希的手一掠而出,跳窗而逃,把虚空和微草同时清过场的百花轩留给手下收拾,该赔的赔,该算的算,该掩的掩。月还很圆,这一夜还没有过去,烟花烧得正浓,他们一路飞奔不曾开口,直到在城楼垛子角落里坐下来,王杰希觉得自己裹在他指掌间的手已经快被烫熟了。
张佳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眼儿?”
然后王杰希挨了他一拳,很轻,没打脸。
然后又是一拳,捅在他胸口,又一拳又一拳又一拳。
“好了。”王杰希用右手按住他不算大的拳头,嗓音很轻,“再捶,我就要吐了。”
他左手还在张佳乐右手里,手背上一层烫热薄汗,滑溜溜的。张佳乐直勾勾看着他,突然一头顶了过去,王杰希不防,两个人额头重重撞在一起,咣的一声,都意料之外痛得龇牙咧嘴。
王杰希自暴自弃地想,这才真是满天明月星辰俱灭。
“小王你混蛋。”他嘀嘀咕咕,“大眼你混蛋。”
可你真是个好人啊,就是太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为别人好,一厢情愿地自私又不忍心彻底。
“你这样,怎么行啊……”
你这样,我都没法怪你啊。他睁大眼睛,清明透彻地笑了笑,“不行啊。”
绝望感在嘴唇上开出一朵苦涩单薄的花,王杰希攥着他也扣着他,竭力去看他的眼睛,像再不看就再看不到了。
“留下来。”
你要天下第一,要一生一世一个完美荣耀,我带给你,我陪你。就算过往一步几步都是错吧,闹不清是怎么在红尘里丢了自己的魂,靠一点念想暖着自己的心,就再多给一点多靠近一点,行不行呢?
张佳乐微笑,“不行啊。”
他重新靠近过来,额头上撞出来一块浅浅的肿,皮肤上燥热气息烤着,还有一点刺痛,他带着那丝痛,兽一样蹭了蹭王杰希额角,让两个人都痛了。
“不行啊,小王。”
我在你这儿,找不回来我的魂。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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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积城头,满目烟花。
那人在烟花里直起身,茜色华衣被城上疾风染成跳荡的云。这么潇洒的姿势,他却揉着自己的头,然后噗嗤笑了。
“小王啊。”他和缓地叫他,“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好得让人想要把你放在那儿,觑着赏着就是一生一世,带着你疯都像亵渎了你。他深深看着王杰希的眼睛,弯下腰伸出手,被风吹冷的指尖触到青年白皙眼角,王杰希微微缩了下,引得他又是一声轻笑,索性蹲下来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替他摘了眼罩。
一丛烟火喷薄而起,硕大明丽地绽在他身后,久不见天日的眼惯了黑暗中与烛火孤单相看,猛然被绮色所惊,细弱刺痛自眼入脑,他本能闭上眼睛,睫毛微颤,然后湿濡。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个词叫惊艳。而张佳乐凝视着他轻弱撩动的眼睫,吃惊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清泪淡淡成行,也是盈盈一水。他竖起指节替眼前人揩去明光刺激出的泪水,手势难得温存,就算拆卸天女散花的叉簧时他也不曾这样温柔细致过,好像一个不慎就能要了别人和自己的命。
“大眼儿啊,”他好声好气地说,“别哭啊。”
“张佳乐你……”
王杰希哭笑不得。
他突然发现张佳乐的眼睛才是真正盈盈如水,大而清亮得像两轮冷漠娇媚的月亮,月照繁城,这一刻他在地上,而他在天上。
到底忘了什么想留下什么又为了什么弄丢了什么——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啊,就这样随时随地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吗?
“张佳乐。”他只能重复着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张佳乐。”越叫越酝酿出刻骨的悲伤。
张佳乐。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怕也不软弱呢?就算被欺被瞒被左右和摆布过,也凛然骄傲得像能一巴掌扫下天边的月,初一十五都任你说了算。就算你说了不算,可是——你想要说了算,那样不甘,又那样不屈,倔强得一如既往。
“我真是看错你了。”他轻轻说,看着张佳乐疑惑地扬起一道眉。
是啊我看错你了,你从来就不是什么破罐子破摔的秘色瓷,从百花谷主到霸图主君,张佳乐始终都只是张佳乐,刀风剑雨,繁花血景,走一步,要一步,舍一步,弃一步,再不曾后悔过。他发问只是因为他信任,而回不回答,有没有人回答,于他而言,从来也没有那么重要。
他只是在找他的魂。
他在和那一个人相遇的时候,把自己的魂弄丢了。
张佳乐双手一合,笑着拢住他的脸,“乖。”
他们只差了一岁,各为一派宗主那么多年。而此时此刻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捧着他的脸,哄骗地劝诱地叫他,“大眼儿,乖。”
你只能乖,因为你没有资格去,不乖。
而不管赢还是输,张佳乐从来都只是张佳乐,从来不是你憧憬着的癫狂,或值得圈养的软弱。也许够脆,但他从来都不弱。
“被谁骗了,就骗回来。要么就逮着他,揍一顿,往死里揍,揍到他再不敢跟你使半点心眼儿。”
他轻微叹息,小王,别忍着了,把你丢了的魂,找回来。
“……张佳乐。”
当年他在他身边看着他,那样诚挚又那样遥不可及,像看着艳情的书册与倾城的真金,十分迷魅又拒人千里。
现在他突然知道,他不是没注意到他的。
“方士谦最喜欢的小孩儿,微草的小掌门。”张佳乐絮絮叨叨,“戴着个眼罩,冰浸浸的眼神,脸上半点邪气没有,清秀早慧,雪白通透,好看得简直无辜。老方那样看着你,看得人心都疼了。”
所以像方士谦那样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也什么都不肯做,只是把他以为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天下第一,微草掌门,中草堂主,豪门当家。
最好的都给你。
残忍的留给自己。
给不了你的话,就让你忘了我罢。
张佳乐简洁地总结,“他们都是大傻逼。”
他端详一会儿王杰希,“小王你果然一眼大一眼小,哈哈哈。老叶说我还不信……”
背上一紧,王杰希用力抱住了他,“张佳乐。”
张佳乐张佳乐张佳乐。
他轻轻松松地回答,“哎。”
我在这儿呢,可我从来就不是你的。这世上有些事儿,可能根本就不消讲道理,或许讲讲道理的话,也不过就是先到先得。骗得了谁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就算那颗心早就破破烂烂满是补丁针痕,可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痴情的人曾经说过,衣裳也还是旧的好,温顺,贴身,暖不暖也罢了,只是裹在里面,你觉得安心。
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就这样吧。”
来日相逢,便是天下之盟论剑之会,微草霸图刃锋相对。
都是命啊。
城下有故人挑灯,压百人军阵,风雅地用指尖弹着没匣的剑。
张佳乐探出头大喊,“老林,别装了!一个流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