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乐探出头大喊,“老林,别装了!一个流氓你装什么大侠!”
林敬言笑了,气息绵长深厚,遥遥地传上来,“流氓就不能是大侠了?什么逻辑,乐官儿怎么越医越傻。”
他挥手引过那匹云花黑骢,“走啦。”
高英杰和刘小别找过来时,自家师父袖手立于城头,竹色长衫猎猎如旗,遥望远处行路漫漫,一点灯影微光没进云际晨曦,映亮了银鞍金辔,和霸图男儿枪戟上雪样的寒锋。
刘小别吸了口气,“那是霸气雄图的人吧?”
高英杰满脸惊讶地点头,怯怯叫,“师父……”
王杰希回头对他们温和笑了笑,“都完事了?我们也回去。”
刘小别到底没敢问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而高英杰瞥着师父的脸,忽地啊了一声。
他立刻垂下头,王杰希走到他身边,拍一拍他的肩,没说什么。
男孩瑟瑟地咬住嘴唇,发线沙哑抽打着脸庞,终于和师长错开几步之后,他才壮着胆抬起脸,学着王杰希刚才的模样弯起指节轻擦眼角。
他觉得那触感像亲手给自己眼尾某种天然放纵的通路堵上了一枚小小的塞子,柔软坚硬,细腻冰凉。
而他从来敬畏的师长在方才那一刻,那双一向清明异样的瞳孔里,也荡过了一层令人悲伤的流光,像油尽灯枯前的战栗,长长的睫是飞蛾焦裂于烛焰前竭力扑簌的翅。
忍不住的,塞也要塞回去,再狠狠填上一枚警告,弃而不忘。
临走时张佳乐没头没脑地问他,“你听过那首歌吗,小王。”
青尘为弦,流水鼓瑟。
花开移时,秋风磋磨。
有情不可赦,有怨不可舍。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有酒饮鸩求止渴,有丝作茧缚魂魄。
有刺绵里伏针蛰,有灰以身戏于火。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他笑着问,“这究竟是什么歌子?听着耳熟,可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首葬歌。
王杰希沉默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张佳乐在哪里听过这歌,可那是首呼鬼唤魂的歌。
楼冠宁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剑,对着面前少年点了点头,“少掌门好。”
他吃惊地发现高英杰刷地红了脸,另一个高挑利落少年忙抢上来,“家师在里面,楼先生请。”
小孩子,还会害羞呢,好像很好打啊。
顾夕夜看钟叶离,钟叶离看邹云海,邹云海看文客北,文客北看楼冠宁。楼冠宁还没想好要不要看大神一眼,背后的大神已然冷笑一声,“都加点儿小心吧。”
千波湖畔荣耀碑前,两夺天下第一,微草一门是拿来给你们看新鲜的?
他一说话楼冠宁就忍不住想寒颤,江湖豪客自有一种气势非他这王孙公子所能及,所幸孙哲平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只将风帽压得低了些,大氅裹住腕底重剑,跟在楼冠宁身后,倒也很像义斩门中普通一人。
楼冠宁一直有点疑心叶修是不是打算摆自己一道,之前被兴欣草台班子打得大败亏输,彻底灭了楼先生满腔傲气,天下第一是不必想了,能挤进天下之盟闹个座次都是好的。过后叶修却鼓动他邀个豪门过过招,孙哲平也并未反对,于是楼先生壮着胆子给几家递了帖子,轮回回得最快,听说是因为副门主有事不在,回帖墨清毫润,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的一个字:
“不。”
楼冠宁把帖子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七八遍,还是只有这一个字,等他打算叫邹云海过来施一点雷电光环或者火焰爆弹,看看这信纸究竟有没暗藏玄机时,孙哲平终于看不过眼他折腾,没好气地告诉他,“行了,你还指望周泽楷能说点什么。”
楼冠宁顿悟。
霸图与蓝雨的帖子是同时抵达,前者比轮回宗主好点儿,可也只好了那么一点儿,洒金宣上墨迹淋漓两个大字:“没空。”用印青金,韩文清印四个大字让人看了就腿软,颇有跪下山呼万岁谢主隆恩高唱征服之冲动;蓝溪阁主一封回书字迹俊美杀气十足,简直一剑光寒十六州,且笔法隽永文欺春秋,洋洋洒洒一大篇子,词不达意之至。楼冠宁顺手就塞给了顾夕夜,“给你侄子当字帖吧,单别学文法就成。”
孙哲平拍案狂笑,天知道喻文州怎么就准了黄少天回信。
唯有中草堂辞了名帖,十分谦逊,回书态度亦很端然,楼冠宁看了半晌,简直不能相信这好运气,醒过神来便大叹方士谦谦谦君子,果然教出来的年轻掌门也温文淡雅可人意,竟允了自家上门切磋。
孙哲平慢慢斟了一杯茶,眼帘微垂,没说什么。
果然打起来便再不是那么一回事。楼冠宁叫苦不迭。王杰希自己连场子都没下,单命徒弟陪着走几圈,起先义斩的大侠们满心不悦,随后感激不尽,徒弟已是这般勇悍,师父亲自出手,怕不要人仰马翻。高英杰看着秀晰腼腆,打起来一条长鞭明光熠熠,辉如晨露,身法疾似流星;刘小别口齿利落打架更利落,啪啪啪一套剑招连击使将出来,对手还没看清就已趴下了;更不要说连最不像武者的袁柏清竟然也是个能打的,拂尘一挥,汤头歌诀琅琅地一背,以形带意,有张有弛,稍错一点神都招呼不住。
楼冠宁简直不晓得是该立刻认输还是自己先去输一输再认输,主位上的微草掌门已经看了他半晌,固然左眼上斜斜缚着枚眼罩略显诡异,姿容气度里那份清俊却是掩不住的。一袭天香绢衫色如樱草,倒衬得他面孔神情都青嫩了些,简直比楼冠宁自己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楼冠宁硬着头皮拱了拱手,“王掌门。”
王杰希长身而起,理都没理楼冠宁,抬手一揖他身后,“前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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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寂静。
楼冠宁风中凌乱。
孙哲平默不作声。
“前辈。”
“行了小王。”孙哲平起身抖开风氅,顺势也露出抵地而立的重剑,剑锋浓黯无光,隐有血纹流转其上,习习地像盘踞着些活物。他一身檀色长袍,身形凛冽,发仍黑鬓未白,只是左手上牢牢缚着的绷带,僵硬定格了武林第一狂剑士的当日如今。
他简单地说:“来打吧。”
王杰希拱手一礼,衣袂未动,身如流风,陡然向后背面凌空而掠,天外飞仙似的轻飘飘落在场中,长袖一垂,灭绝星尘入手,鞭梢游走身畔,勾出丈余一个圈子,把自己护在当中。
他起手就是守势,孙哲平却从来没有这样含蓄,一记重击起手,连人带剑劈空而下,十字斩接崩山击,和王杰希战在一处。楼冠宁都看傻了,他自己修行的也是狂剑士,故此死拖硬拽地求来了孙哲平做教头,并非没有择日封神的念想,今天看了两位大神对决,他决定先回去死一死心。原来江湖就是江湖,而世上当真有天才这回事,就算孙哲平伤了一只手,自己要匹敌于他,只怕也得再练上十年八年。
“世上当然有天才,”锦衣华服的俊美医者抄着手一脸顽劣笑意,“我见过,还教过,据说他也在教着一个。”
那时楼冠宁并不信他,年纪轻轻的小侯爷自己也好歹算个天才,自认什么没经过见过,天才?切。老子后花园练剑去也,天下第一,唾手可得。
直到他被钟家大少请来的剑客打成了猪头,才信了那人的话,连滚带爬地上门,“前辈求指教!”
对方翘着二郎腿,两根象牙般长手指拈着只透影青瓷蝉翼杯,嘿嘿一乐面授机宜,“多出去逛逛,多回来看看。”
后来楼冠宁才明白过来,多出去逛逛自然是好的,自己拉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杀进江湖,世面的确见了不少;只不过那句多回来看看,倒是对方拿自己当了江湖活邸报——特别是关于微草的消息。
王杰希当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此时也俨然出手认真,楼冠宁一旁看得触目惊心,他完全不晓得这两尊大神有什么旧账目,只不过饶是局外人也看得出来,两个人招数交错,至少都下了八分力气,招招见真章。王杰希步法奇诡,足不沾地身轻如飞,他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单论这一手连叶修都让着几分,二丈四尺的长鞭施展开来,很占便宜。而孙哲平极沉极稳,重剑无锋,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气沉丹田,抑住了身边一片杀阵,守得滴水不漏之余,一击而出便有山崩地裂的气势,逼得王杰希也不得不退。
“前辈,有意思吗?”
孙哲平手上不停,同样传音入密,口气平淡,“还行吧。”
王杰希唰地一收鞭子,欺近丈余,“前辈的手这是医好了?”
孙哲平乐了,“医不好,所以这局你肯定赢。我耗不过你,又从来没甚么节奏,你说呢?”
“那你这又是何必。”
“不然这嗑要怎么唠呢?”
王杰希突然抬手,直上直下疾挥过去,软鞭蕴了气劲,猛然绷直如矛,中途变势,竟想使个圆舞棍出来,孙哲平自然不肯吃这一招,欺身向前,一个冲撞刺击试图破开攻势,近身相搏。鞭子撞中剑锋,一声竟如金石,溅起泼天泼地一片银亮亮星芒。
孙哲平笑,“好家伙,小王,打得我手痛。”
两人擦身而过,他又问了句,“乐乐呢?回霸图了?你没把他扎傻了吧。”
寒星掣电映入王杰希清亮瞳孔,有愤有怒苦入心脾。
“孙前辈,当初是你求我把他弄成这样的!”
孙哲平突然大笑,重剑砰然戳在地上,他竟停了招。满场的人料不到这一出,都瞠目而视,笑声虽然爽朗却满满不顾,如竭泽之瀑。
“是啊,现在我后悔了。”
他轻声地说,也只有王杰希听得到这一句。
反正你那也不是医者父母心,小王,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句歉甚。
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王杰希紧攥鞭柄,素白手背青筋直迸,“当年阁下应许了什么,可都忘了?”
——若阁下医得好张佳乐这心疾,孙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