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闷声答,“三年不见,临场照旧打得如此默契,换谁谁受得了?烦死了。”
陈果看了叶修一眼,“他不是……破过繁花血景吗?”
叶修悠悠吐了口烟,“不是想破就能破的。”
也不是够强就可以的。
血海中繁花绽放,并非剑与火招数交缠的因果,倒不如说是那两个人锤炼了一生心,才入血入骨,至死不忘。
想破一次繁花血景,可要有多可怕的决绝和多强大的内心。
“小王啊,够强,够狠,可也还不够狠。”
魏琛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像你没下限?”
叶修但笑不语,“哥有荣耀碑,你有啥?下限?”
孙哲平一剑逼退王杰希,随即反手攥住张佳乐衣领,一把拖到面前。面前他白衣浴血,一半是自己的血,一半是血影狂刀劈天而落,血雨滂沱,染得他满身淋漓落英。饶是这样,他脸上没半点血色,眼里的光影却像幽潭里开出了两朵青滟滟不死的莲,聚在红衣狂剑士身上,忽然出了声,声音哑哑的。
“你谁啊?”
孙哲平看了他半晌,“你猜。”
“……你也找我打架?后面候着去,这儿跟小王还没打完呢。”
孙哲平定定又瞧了他半晌,“瞅你那傻样儿。”
他右手一用力,竟把张佳乐提了起来,对方料不到这一出,还来不及挣扎,身子猛然一轻,被孙哲平抛了出去。一刹那他肚里骂了十七八句野话,半空一拧身刚想窜回来,重剑光影铺天盖地直落而下,挡都挡不住,躲又躲不开,袖中匕首刚勉强一架,脚下扑通一声水响,已被硬生生压进了千波湖。
“荣耀碑,到底是什么?碑上到底刻的什么?”
陈果一句问出来,兴欣所有人都沉默看牢了叶修。这人在他们面前吞云吐雾,青烟缭绕中不知何时已看不清他表情,只有向来沉稳嗓音自烟雾中徐徐传来,“想知道?”
“当然了。”
“等赢了就告诉你们。”
“你!”陈果几乎又要被他气疯,回头却见唐柔抱着手臂,格外安静,她忍不住叫了声,“柔柔?”
唐柔笑了一下,直视叶修,“可能,不是碑上有什么吧?”
魏琛也愣了下,“小唐?”这妹子大概是整个兴欣栈里对荣耀碑最无兴趣的人,打不服杀不怕,一心所向从来只有一个天下第一,没半点习武根基,却是天生的奇才,战矛使出来隐有当日斗神之态。固然谁都瞧不清她来历,却本能知道绝非常人。
叶修笑,“小唐啊小唐。”
“那位微草掌门,有传书信给我。”
陈果一愣,然后暴跳,“他又挖人!”
唐柔安抚地拍拍她,“信上只一句话,让我代他问他,”她指指叶修,“‘前辈那一张鬼血红符何在?’”
夜焚鬼血红符,可邀虚空鬼主。鬼神盛宴阵中,可抵三界六道。
摄魂,移魄,定鬼,封神。
不是游魂不是仙,不在人间不在天。
——叶修,你身边寸步不离跟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果只觉得脖子僵硬,一转就咔咔作响,她缓慢扭头去看叶修,烟雾中依旧看不清他表情。
他闭户封门,白日燃灯,赶路时夜行昼宿,极擅长避人。
所有人都知道夜来叶修房中从不举烛,而紧闭的房门后究竟有什么在嚅嚅私语——是什么呢?
未知落落平生意,共谁永结无情契。
魏琛表情渐渐凝重,看了叶修半晌,忽然干咳,“老叶啊。”
我问个事,你莫见怪。
——“你的魂魄,是全的吗?”
千波湖底,七十仞碧水之下,古岩纠结连环,环环相扣着锁住了江湖中最大的传奇。
天下之盟,荣耀碑。
可是在这种情势下看到这东西,张佳乐只想杀人。孙哲平铁了心似的,以重剑压着他向湖底直坠而去,片刻已过了四十仞,寒意袭人,两个人都不得不运功相抗。张佳乐本就受了伤,心里又躁得慌——不知怎的,他盯着眼前人,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腾开手来一剑插进他怀里。
——“你谁啊你?!”
落水之前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短促淡定地吼了声,“孙哲平。”
——百花谷,孙哲平,繁花血景。
——大孙?
心口火灼地痛,像浇了满满的蜡油,痛过就凝着涩着。重剑漆黑刃锋近在毫厘,几乎能磨过他的眉毛。他猛地挣开一只手,抬手扬起猎寻,一箭射向对方。
血色四溢,绮纱般环绕周身,笼住他和他,他的剑和他的弩。剑锋上忽有猩红萤光四散,点点滴滴如飞如舞。
千波湖水色深黯如夜,没掩住他浓烈赫赤衣衫。
百花谷的萤火,红花楹树一路妖艳如霞,倾身下来的高大男人是遮住明月的那一道血色阴影,而他心甘情愿不见月光。
他是他的光,覆盖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余生浴火前行的力量。
年少时他对他伸出了手,从此他眼中只有他一抹暗色的红。
不是孙哲平为了张佳乐而穿红,而是张佳乐为了孙哲平而爱上那一片铺天盖地繁花血景。
腰间带扣松落,百蝶穿花的荷包上,一抹洗不去绛色血痕,血红明珠轻盈四散,入水而洇,与剑锋上不断飘落的萤光汇成一处,繁花朵朵,血染身畔,千丝万缕地缠绕着他们沉堕于湖底的身体。
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开视化为血。*
隐隐细字,融入水中,倏忽不见。
有情不可赦,有怨不可舍。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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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魂魄,真是天底下最奇妙的东西。”
雪白纤长手指,连指甲都作一抹柔白,发愈黑而唇愈红,他整个人是素冰上浓墨重彩的绘。看着他孙哲平都禁不住会想起那个传说:虚空满门,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
当然吴羽策冷笑着否定了他。
“我是死人,还敢替你持火铸剑?”
李轩嗤嗤直笑,湛青巨焰鬼影幢幢,将他们的身影在岩壁上吹得很高很奇异,像一些扭曲又邪恶的梦境。
用歌吟一样清亮甜蜜的音调,红衣青年轻声告诉他,“张佳乐一魂一魄,已替你封入葬花之中。”
你还他也好,不还他也好,都是你的事。只是你还了他,他未必肯谅你;你不还他,他也未必能比现在过得更糟。夺他一魂一魄,只是应了王杰希的愿,魂魄既失,王杰希又是当世第一神医传人,自然有本事以针术遏住张佳乐心神。
“只不过,”吴羽策伸出一根手指,向孙哲平心口虚虚一点。
“只不过他忘与不忘,仍是这儿说了算。”
孙哲平盯着他漆黑瞳孔,“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李轩轻笑,“傻子。”
吴羽策没理他,“魂能附气,魄能附形。鬼阵再天罗地网,想锁尽魂魄,也没那么容易。”
“你放水了?”
“你废话太多了,孙前辈。叶神在外面等你。”
孙哲平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李轩,忽然笑了,“你们两个……”
李轩也笑,笑了会儿,慢慢绷紧了脸,“前辈。”
“你俩谁摄了老叶的魂?”
吴羽策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向李轩,
李轩又开始笑,吴羽策耐心地看着他,他只好停下来,“没人摄他的魂,谁敢啊。只不过……”
“只不过?”
“他身畔有一缕阴魄,附形不散。”
“鬼?”
“不是鬼。”李轩一脸殚精竭虑的悲天悯人,“是魄,跟了他很久了。他自己也知道,所以……”
孙哲平打断他,“有多久?”
“怕好有十年吧。”李轩非常痛快,“他怕那一缕魄息魂散,所以来托我虚空鬼域,取走他自己一魂一魄,好令那缕旧魄附形其上。一叶之秋亲自来求,谁敢不从——那可是斗神。当年我还在前代鬼主座下修行,有幸躬逢其会。”
“他魂魄不全,如今自己并不记得有过这回事。”
李轩耸耸肩。
吴羽策突然发声,“他记得。”
至少并非全然遗忘。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虚空葬曲,呼鬼唤魂。当日我吹给他听,他心有所感。”他看了看李轩,“那时我才明白,就算斗神,亦有无可奈何之事。”
“所以你俩继位后散送鬼血红符,也给了他一张,好掩住当年事。”
李轩又耸耸肩,“没什么好掩的,大逢山的规矩:锁人魂魄,若魂主亲自来讨,便原样奉还。”
“可他根本就不记得同你们交易过。”
“那是他的事儿。”李轩微笑,“无瞒无掩,无形无迹,无舍无离,无来无去,万千繁华,终了只是归于虚空。当年斗神登门相托时,该知道的,他已经知道,其实不劳前辈操心。”
谁还没有些求不得又放不下的人与事呢?
有酒饮鸩求止渴,有丝作茧缚魂魄。
有刺绵里伏针蛰,有灰以身戏于火。
孙哲平忽而无言,李轩注意地看着他,笑出了声,“前辈想必是,知道了什么大事儿吧。”
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向冰封雪冷的湖水深处沉下去。
千波湖美则美矣,没半点人味,白日无光,中夜无影,没有鱼,没有水草,湖底深处是千年古岩犬牙交错,色若人骨,覆盖着厚厚凝霜,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犹似陆上雪原。这一片美丽而恐怖的苍白坚硬深处,牢牢嵌着那块一人高的碑。
张佳乐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的一声。
孙哲平紧抓着他,两个人都满身霜痕,骨肉僵木,身上伤处在酷寒里业已麻木,绝不是好现象。
他竭力做出个口型:乐乐。
跻身这世间最为诡谲危险的极寒之中,他清晰看见怀中人结满霜花的苍白眼角微微沁出一滴泪。
大孙。
我还记得啊,我还没把你忘了。
我在和你相遇的时候,就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