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孙。
我还记得啊,我还没把你忘了。
我在和你相遇的时候,就把我的魂弄丢了。
李轩徐徐说,“大逢山不入江湖,虚空鬼域纵有鬼阵剑斩闻名天下,却并非以此成名。”
虚空一门,从非豪门却鼎立于江湖,靠的无非是无所不为与无所不知。
孙哲平苦笑,“包括千波湖、荣耀碑的秘密?”
李轩与吴羽策微微对视,都笑了。
“前辈难道这会儿就忘了,叶神那一魂一魄究竟在谁手里?”
千波湖底,有冰魄千寻,弹指成冰,千年不朽。故此湖里寸草不长生灵俱灭,只剩玄云暗潮,四野波光,唯一能生在湖里的活物,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异品,石骨珊瑚。
如霜如岩,生长极快,触物即捕入怀,死死缠绕,化为一体。
“如生成一样,人力不可撼。”
虚空鬼主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握住身边的吴羽策,“只可惜再看不到那奇景,当年却邪一出,破军千万,如今千波湖底只余百丈珊瑚骨岩在水中成冰,活的那些,怕都被叶神杀绝了。”
“他……”
“斗神造墓,自然也造得比别人更不同寻常些。”
龙首咬住重剑,矛尖磕上剑锋,一击而下时叶修用了全力。却邪与葬花相交,震断剑身,他一剑而下,斩向那似碑非碑的方石,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恨字。
——若不是这碑,若不是这天下第一的信物,整个江湖何以前仆后继,多少人焚心裂骨。
毁了它吧!
李轩微笑,“前辈你,大概是看见了什么吧。”
爱念疯狂,梦境疯狂,留恋疯狂,宿命疯狂。
千波湖底最死寂孤绝冰冷的一隅,埋藏着天下第一的斗神心底最幽暗芬芳温暖的秘密。
剑锋斩碎珊瑚,石屑四散,石碑的裂缝中,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苍白,宁静,秀美,像方生即死的花。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离开的人,再不能回来的人,生死有命而相守之缘,却从不肯在天。
以冰霜镇他躯壳,以己身守他魂魄,以天下第一的荣耀,做他墓前最独一无二的旌幡。
青尘为弦,流水鼓瑟。
花开移时,秋风磋磨。
人非草木,去而必舍。
春过冬还,无收无得。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倒不晓得那是谁,但叶神肯为其做到这般,想必是极重要的人吧。”李轩轻飘飘地,“夺天下第一,可入主千波湖,此后便立荣耀碑于湖底,世代天下之盟,谁夺魁首,都乖乖替他守着那碑……噗。”
“老叶,”孙哲平喃喃地,“这玩笑你可开大了。”
那些江湖中最强大的家伙们,一年又一年地就这样在你视作无双的那个人面前,奉上争逐与荣耀。
什么举世秘辛,什么倾国至宝,只对你一人而言确是如此。
而,多少人一无所知,却年年岁岁替你守了这一曲叙情诗。
“不过也真的是……”
只有他才干得出的事。
那些隐秘的沉重的纠结的寂寞的疼痛的哀烈的不可告人的天荒地老的历久弥新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切的情感。
这世间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真实。
你们所留恋执迷的,是他已视若无物的。春华秋实年年有得,今年错过明年再来,而滔滔光阴中的相遇相离,却去而不返,永难再得。
没了那个人,天下第一又如何?
没了你,我连魂魄都不要了,还要天下第一做什么。
他竭尽全力伸出手,任重剑巨锋擦过脸颊,不管不顾地抱住眼前人。
“大孙。”
我想通了。
“不全。”
叶修干脆地回答,烟雾散去,露出他苍白的脸,表情平静得可怕。
“哥这壳子里,还得替人留点儿地方呢。”
他看了一眼苏沐橙,女孩已背过身去,肩头微微抽搐。
魏琛一时没说出话,也不知是听呆了还是吓傻了。
“怎么,我魂魄不全,你们就不打了吗?”
唐柔笑了,“打啊。”她盯着叶修,“先打天下之盟。”
回头,再来打你。
叶修拍拍她的肩,“打赢了,就让你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陈果的舌头终于不那么僵,呓呓嗑嗑地问了句,“……孙哲平和张佳乐呢?”
这俩人,也在水里沉了好一会儿吧?
她话音刚落,湖水泼剌一声,溅起万千银雨,至少有四个门派立刻围了上去。霸图、兴欣、微草、义斩,同时冲向破水而出的那两个人。两位大侠裹在一起摔落湖畔,都颓然得水鬼一样,张佳乐一身白衣早斑驳成桃花颜色,半晕半醒动也不动,黑发散得千丝万缕,缠了孙哲平一身,双手还紧紧勾着他脖子。孙哲平一身红衣看不出血色浓淡,肩上却插着一枚没羽箭。
陈果看得傻了,只听方锐在一边咕哝,“这他妈可该算谁赢啊?”
那一瞬间连魏琛都有掩面的冲动。张新杰却不紧不慢开了口,“微草对霸图,微草胜;霸图对兴欣,霸图胜。”
“……你妹。”
叶修咳了一声,“老孙啊,把你手里那玩意儿给他们看看。”
孙哲平攒了半天力气,抬头横了他一眼,摊开掌心。
所有人都看见他被湖水冰得惨白的掌纹里,衬着一绺漆黑浓发。
剑气收放,从来自如,唯有知心,洞彻如此。
重剑巨锋擦过脸颊,止于肌肤,鬓边一绺青丝悄然而断。
张新杰忽然不说话了。
叶修凉凉地说:“交杯酒喝了那么多回,也该上头了。要不然,趁着这会儿人多,大家都在这儿,把事儿办了吧。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陈果再次领略到叶修一旦有文化就是个悲剧。
“……叶修你滚。”
“哟,乐官儿醒啦?”
前任斗神呼呼地笑起来,环顾众人,赶鸭子一样轰起来,“走走走,还打不打了,围观人家小别胜新婚算怎么回事儿,老板娘你管管……哟,老韩,你家下一场谁来?”
韩文清没理他,“你还打不打了?”
他看着张佳乐。
全场俱静。
孙哲平不慌不忙伸出手拍了拍怀中人。
张佳乐缓缓抬起头,突然看进他眼里。咫尺幽潭,有青莲浴火烧尽,绽放出万里天地血色花开。
是那双清亮亮的眼,一点一滴蔓上似血青春里一簇踯躅红。
踯躅,就是永不离开,不停留,不止步,不告别的意思。
“打!”他笑起来,一瞬间眉目飞扬如花火,“新杰给我找套衣裳换,湿哒哒的,烦死了。”
张新杰淡淡地,“霸图对兴欣,这一场平局。”
包荣兴摩拳擦掌,“再来!我上!打你个哭爹喊娘!”
连陈果都嫌弃地撇了撇嘴。
张佳乐跳起来,身形还有些晃,林敬言习惯地想扶他一把,被他轻轻让开,大笑着弯腰去拉孙哲平,“大孙,看我打哭老叶!”
孙哲平借着那一拉之势纵身而起,紧紧搂住他,方锐一嗓子嚷了出来,“亲一口!”
林敬言看他一眼,那年轻的气功师顿时红了脸。
孙哲平笑了会儿,一伸手捏住张佳乐下颏,低头嘴唇轻轻擦过他眉心。
他放开手,“去打,打完了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张佳乐一张脸不红不白,也笑嘻嘻地,“不走?说好了。”
“不走。”
“真不走?”
“死都不走。”
“呸。”
叶修呵呵地笑,“这人有了主心骨,是不一样哈。”
“滚蛋。”他揎拳捋袖,“别废话,来战!”
他又看了一眼孙哲平,“大孙,乖乖地,等我回来。”
孙哲平笑,“好。”
是输是赢,是胜是负,我都等你回来。
荣耀如天河,星子那么多,没有你没有我,都没什么。然而只有你,也只有我,才是彼此荣光的寄托。
这一路花开如河。
也曾汹涌开过。
也曾热望蓬勃。
也曾惊心动魄。
也曾经都别无选择。
好在,我们都回来了。
他看着张佳乐大笑走远,回身坦然对上另一抹恬淡视线,于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歉甚,但也无妨。
“其实人这一辈子,要多长没多长,却要多远就能走多远。”
而,这样的一生一路,我们便是能,也便是敢,走给你们看。
据说这世间,惯曾为有情人布下几许颠簸,万般苦涩,千重劫难,无尽熬煎?
咄,来战。
《不见终章》番外《天知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