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为没有提到的是,除了这封家书,当朝首辅另修书一封,收信者,就是他自己。
繁文缛词不待说,传达的意义就一个:
恳请蜀山掌门放人,让亮回家。
这样看来,名义上回去贺寿,一旦回府,这孩子恐怕也不会再回来。
“准备收回棋子了吗?”杨海将书信放烛焰上点了,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你倒省心,说放就放啊?白白教他这么多年!”
“对,正因为教了这么多年,亮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奈何谁迫他做出对蜀山不利之事只会难上加难,何况他求道心诚,又是与光这般交好,怕是连首辅都无力阻他回程,”佐为凝视着那焰火,“我所担心的,惟独青芒入世,昆仑对此二剑的传说亦有所闻,这万一见了,猜出几分状况来,蜀山恐怕就险了……”
“要回来不就得了,”杨海松开手指,看信件最后一点都燃尽了,将灰烬搓了一搓,“还不是掌门你一句话。”
“青芒既认他为主,便收不得了,”佐为摇了摇头,“也罢,一切皆顺天意而行。”
“走一步算一步吧,”杨海手指扣了扣桌面,“刚收着几位师兄的飞鸽传书,说是日夜兼程,这月底便能赶回,到时候集大家之力,备下万全之策就妥了。”
皇三子刚刚被册封为皇太子,外戚掌权,嚣张的气焰便是蜀山之远,也避不开波及。
加之上古阵法被破,遣来的质子又被索回,这种种,无不在提醒他祸事将至。
上古阵法非短期就能恢复如初,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昆仑山一门又眈眈虎视在旁——
一时间要如何想出万全之策?
因家仆将物事都备齐全了,亮也甚少随身之物,起程的时间便定在了隔日。
自佐为那里出门光便慌得直跟在他身后打转,任凭什么事也不做了。
他与亮自小一块长大,虽中间疏远了几年,但如今亲密如斯,听得亮要离开,便失了主心骨一般,手足无措。
亮直安慰他,又发下百般毒誓,说等父亲的寿诞过了准立时回来,不会多做停留。
即便如此,光心中还是无法平静,晚上情状自不必说,第二天早起送亮下山,一路上喋喋不休,好似这辈子再不能见面一般。
亮自然是一夜未眠,见同样如是的光精神居然比他还好,不禁好笑,“歇一歇罢,又不是再不见了。”
光哼了一声,“你还要逛我,佐为刚说了,家人如果留你,不回来也没有关系!”说着,又气他道,“你也不要回来了,掌门之位本就是我的,你要是回来佐为准偏心!”
亮含笑点头,“那就如君所愿了。”
光瞪他,“哼!”
亮低头,从腰间衣带中抽出竹笛来,“一时用不着了,先还给你罢。”
光当初借给他练习用的,亮知它系当年佐为亲手为光所制,意义非凡,怕来回途中或生是非,便要还他。
“不用了,我现在使着你送我的玉笛,好的很,那个就留给你罢。”光摆手,短短数言间,送别的一行人已至山脚,再往前便是山门,他只能止步。
“还有什么话不曾说了?”
杨海见两人分明依依不舍,这会看天色尚早,还是出声催促。
“亮……”
“恩?”换了常服,公子翩翩如玉,转首展颜一笑,当刹红尘万里,“怎么了?”
少年唤住他,又是迟迟不语。
亮伫立半响,忍住了不舍,出声劝他,“光,你回去罢。”
光却是忍不住,眼眶终是红了,朝堂江湖之事他虽略听得一二,但生性聪慧,细细思量下来,心里明白的很,如今亮的嫡亲姊姊生下的皇三子被册立成储,与拥护皇长子的蜀山,已势同水火。
说是回去探亲,恐怕也是佐为怕徒生事端,遣他早早离开罢了。
光便慢慢靠过去,扒在他耳边,却是悄悄地问,“那我以后成为掌门了,你会回来当我的执剑吗?”
亮微微一笑,“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亮离开之前杨海让他带了蜀山传递用的信鸽,说是有事可以互通消息,第二日起每天光都眼巴巴地等着,一得了空便跑去传讯处问,却总是空手而归。
如是一个月,光越来越烦躁,与门下其他弟子切磋,再没有往日里的耐心,不是重手伤了这个,就是挑那个的刺。
佐为往往都要训斥他几句,但这几天,却也不提了。
几回下来光再烦躁也都发觉了,佐为果然心事甚重,即便一旁观剑,眼神也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眼见着蜀山门人却是越聚越多,以往过年祭祖都未必在场的师叔们一一归来,不知从何时起,便有这样的流言,那日地动山摇,掌门召集同门,便是因此共商大计。
一时间门下都有些人心惶惶。
又有人说,这是天兆不祥。
这也不怪他们,江湖上最近流出这样的说法,蜀山在皇位问题上站错了队,如今的外戚看它就是眼中钉,而竖着皇三子大旗的昆仑一向与蜀山不合,早就蠢蠢欲动,哪肯错失这个借刀杀人的良机。
光与俗家弟子混的熟,种种传闻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心思早在千里之外,哪里管它暗流汹涌。
又等了几日,他再忍不住,收拾收拾包裹,趁夜便悄悄地下山去了,一师弟家中是做漕运的,说蜀地沿江而下便是江南,一路顺水顺风,而只要到了金陵,问也能问到他家门上。
“光下山去了?”
佐为听闻弟子密报,不由一惊,“这个时候,他下山作甚!”
“我猜,是追着你我的小师弟去了金陵罢,”杨海一向如此,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都改不了调侃的毛病,“啧啧,这还是千里追夫,总以为只戏文里才有,居然也能亲眼见着一回,不枉此生了啊哈哈哈。”
“啪!”佐为重重一掌击在几案上,“胡闹!”
“那……弟子带人,把大师兄追回来?”
佐为却是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不必追了,你下去吧,此事不许再与第三人说。”
杨海见弟子退了,这才出声,“阿光从未下山,山下人心险恶,你倒是放心。”
佐为皱眉不答。
片刻后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次,而后问杨海道,“阿光是不是养了一只山鹞子?平时是怎么使唤的?”
杨海说,“唔,这还是山下的俗家弟子驯了给他,平日里都用哨音使唤,阿光不愿山上山下跑,便也用它传个信息。”
佐为点点头,“将它唤过来。”
说完,慢慢地,将大拇指上的青铜扳指,捻转着,取了下来。
杨海出门,嘱咐了药僮去唤那只山鹞子,回房见他正把玩那个扳指,不由讶道,“掌门师兄你?!”
那扳指象征着蜀山代代相传的掌门之位,掌门一日非身亡或传任,一日便不可离身。
“蜀山即将大祸临头,”佐为一叹,“他去了江南也好,至于我们,”他摇了摇头,“就得与蜀山共存亡。”
“师兄?!”
“蜀山密道已经开启,”佐为放下扳指,用白绵纸层层包了,“你护送那些孩子尽早下山吧。”
杨海立即应道,“是,掌门。”
屋外的药僮在门外报了一声,一掀帘子,扑啦啦啦,一只鹞子飞了进来,落在了一旁早准备好的架子上。
“花花……”佐为敲了敲架子,含笑道,“光怎么想得到这个名字的。”
鹞子啄了啄自己的爪子,金褐色的眼瞳一转,便别过了脖子不再打量他们——它从小被驯了,不怎么怕人,但欺生。
杨海见他神情自若,不由喟然,“你真忍心将掌门重任,交与那孩子肩上么?不如——”他一咬牙,心中那念头百转千回,最后还是道出了口,“不如你来护送孩子们下山,我与其他师兄弟一道留守罢。”
佐为递过小小的纸包,“下山未必不是九死一生,你护住他们,便是护住了蜀山的根基所在,至于阿光,他既是我首座弟子,我相信他必定能担得此重任。”
杨海知道这再说不动他,只好拿过佐为手中的绵纸包,固定住鹞子的脚踝,在铜环上绑了几圈,牢牢地绑住了,出声催它离开,“去找你的主人罢!”
恐怕这一去,便再没有归期。
光在山下的镇子上,也就半天的路途,并没有走远。
第一次下山,东张西望的他,恨不得再多生几对眼睛出来。
恰逢十五,附近村落来镇上赶集的人多得简直挤挤挨挨,道路两旁满是土产杂货,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怕人发现,光是摸黑下山的,此刻近午,已大半天都没有进食,抬眼见路边有人挑着担子,那刚出炉的热包子香气腾腾的,他实在饿的慌了,伸手便拿了一只,边走边啃了起来。
摊主正吆喝着呢,一转身突然发现有人不付账就走,立马伸手拉住他,“嘿,我说你怎么着……”
这拉着他一转身,才发现居然只是个孩子,那眉清目秀长得实在可爱,心中一软,怎么都呵斥不下去,一时间竟然有些讪讪,“小兄弟你拿着吃吧,嘿嘿。”估计是哪家孩子,年幼无知,这街坊邻居的,拿一个尝尝也不算什么。
光一开始见他凶的很,这会反而态度大转弯,有些奇怪,但也道谢一声,“蛮好吃的,谢谢你啦。”
他在蜀山,拿吃拿喝的惯了,哪里知道东西是要付钱的,不过山下人大多淳朴,以为孩子不经事,便只放过不提。
街上热闹的很,这一番也没惊着几个人,依旧是吆喝的吆喝,看货的看货。
光刚过去,倒是有人拦住了那个挑担的小贩,问他,“那小公子吃了你多少钱,我来赔你。”
小贩见他是穿着丝绸衣服的公子模样,当下虽与他说话,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在那少年的身上,他走街窜巷见识多广,知道这是老桥段,如今世风如此,有钱人家好风雅,便说不值什么,挑了担子低头就走了。
光走了没多远,立即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