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反问:“姑娘能够说出来?”
“不能。”“老太婆”叹着摇头,“所以……你打算怎样处置我?”
花满楼想了想,说道:“只希望姑娘能答应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花满楼笑道:“以后不要再去卖含毒的糖炒栗子。”
暖洋洋的午后,艳阳高照。
花家别院一处处亭台馆榭间静谧而安和。
忽然,人马嘈杂声传来,自府外至府内,一片大乱,大队官兵潮水般涌入。
别院总管是个叫花安的中年人,虽只是花家下人,但老成持重,器宇不凡,长期驻留山西独当一面,在当地颇有些威望。此时急变突起,他倒也临危不乱,快步到府门处查看。但见领兵而来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材魁梧,剑眉虎目,颔下几缕微须,雄凛的将帅威仪里又透着文士的儒雅风流。
花安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实在想不到统领地方军务威震一方的大同巡抚王越,竟会亲自领兵上门。他强按住心底惊疑,低声向身边小厮快速吩咐了几句,便一脸堆笑迎向来人,行礼道:“见过王大人!”
花府财大势大,在朝野间地位非同等闲。偶尔几位公子中有人到山西走动,也不是没邀请这位巡抚大人来此宴饮过。因而王越尽管位尊权重,对花安倒也带了几分客气,点点头:“你家七公子呢?”
花安道:“七少爷昨日去五台山进香,这会儿还没回来,小人这就派人去寻他。”把王越引至正堂,边恭恭敬敬地奉茶,边试探口风,“大人竟然亲临敝府,想必是有要事?”
王越脸上看不出喜怒:“七公子不在,陆小凤、西门吹雪、王怜花呢?这几个人可是连日出入府上?”
花安心思灵透,马上听出王越既然点出这几个人的名字,事情必然涉及江湖,小心翼翼地说道:“七少爷听说这几个人都很有些本领,心生好奇,曾请他们到府上小住。”
王越哼了一声:“这话说得好轻巧。花七公子日前与那几人一起大闹珠光宝气阁,致阎铁珊、独孤一鹤死于非命,此事花总管不会不知道吧。”
花安更觉惊疑,对于江湖纷争,官府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闹出人命,也都大事化小,更不可能惊动巡抚亲自过问。他嗅出凶险气息,忙赔笑着说道:“七少爷眼有残疾,虽与三两个奇人异士略有交往,却并不可能参与什么打打杀杀的事。他平日用来消遣的,不过都是些诗酒曲乐……”
好像是为他的话提供佐证似的,一阵和风经由不远处的湖面吹拂至廊前,隐隐约约的便有丝竹入耳,伴着清婉动听的女子歌声:
远水接天浮,渺渺扁舟。去时花雨送春愁,今日归来黄叶闹,又是深秋。
聚散两悠悠,白了人头。片帆飞影下中流,载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鸥。
王越听了,不由一呆。
花安咧嘴乐着:“七少爷虽有眼疾,却爱收集当世最顶尖的词章,让府上伶人唱给他听。这会儿她们排练的,是七少爷平日最喜欢的一首。”
这番话说出来,王越的脸再也板不住了。他一向自命文武双全、人品风流,这首《浪淘沙》正是他的得意之作!作成并没多久,不想却已传唱开来。尽管心知肚明,这显然就是花安为讨好他而刻意安排的,但却实在太对他脾气,简直比送上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更让他心花怒放。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口气也温和了不少:“花七公子少年风雅,喜欢交游,若真一时不慎,卷进是非里,还是及早澄清的好。他什么时候回府,你让他务必速到我巡抚衙门来,把那天在珠光宝气阁发生的事做个交待。”
花安暗暗松了口气,连声称是。手伸进袖子里,只等着瞅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一张巨额银票塞给王越。
眼见一场危难即将消弭,忽有一个尖细森冷的声音传来:“王越,我命你来缉拿要犯,你却不知轻重,在这儿喝茶听曲儿,好不快活!”
声音入耳,王越惊起一身冷汗,八面威风顿时不见了,端着茶杯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蹄声嗒嗒,竟有人将一匹毛驴不疾不缓的骑至堂前。驴上是个布衣小帽,打扮得极不起眼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面容姣好,有种雌雄莫辨的秀魅。
王越半生戎马,战功赫赫,纵横百万军中亦从来都是面不改色,可一见这少年便像耗子见了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跪地行礼,颤声道:“汪公公,您老人家怎会到这里……”他这一跪,满院子人立刻黑压压跟着跪了一片。
花安呼吸一滞,偷眼望去,但见数十名凶神恶煞般的缇骑在那少年左右排开。他暗自心悸:“能让王越卑躬屈膝,这少年一定是汪直!”
天下人都知道,汪直年纪轻轻,却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心腹太监,被任命为西缉事厂提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无数人的性命荣辱都由他操弄。可怕的是,他作为天子耳目,常常乔装打扮混迹市井,来去行踪诡异,加之党羽众多,上至朝堂下至江湖,几乎没有能瞒过他的秘密。每每办案之时,刑讯逼供,手段惨绝人寰,各级官吏却无人能予节制。他竟然现身花府,莫不是珠光宝气阁命案已然惊动天听?
汪直看都不看王越一眼,冷冷说道:“我到的可比你早,这些天我一直就住在这附近,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我都看着呢。”忽然,他把两道如电的目光投到花安身上:“陆小凤、西门吹雪走了,王怜花可还在这里呢,还有峨眉山的几个姑娘,你说是吧!”
花安暗呼不妙,正思量着该如何答对,却听王怜花的声音响起:“不错,我就在这儿。”
玉树临风的公子,带着四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姗姗经回廊走来,站到汪直面前。
汪直身后扈从的一名缇骑怒叱:“大胆!见了汪公公竟敢不跪!”
王怜花几声冷笑,盯着汪直:“汪公公,你要我向你行礼么?”手掌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院中的假山石上轻轻拍了下,一大块坚硬的顽石竟无声碎裂,化为齑粉扑簌簌落地。
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动容。
这举动在王怜花其实甚是反常,他一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纵横黑白两道,绝少公开让人下不来台,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是权势熏天的西厂提督!
但他今天心情实在不好。
因为花满楼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他知道花满楼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用陆小凤的话说:“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十里外的危险,他都能感觉得到。”如今大队人马兵临花府的紧要关头,他却迟迟不回来,恐怕绝非贪吃苦瓜大师的素斋耽搁了那么简单。
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花满楼的微笑,习惯了和他品茗饮酒论剑放歌,习惯了和他智者知己间的心领神会……他知道,没有了花满楼的日子,也不过是花满楼出现前那些日子的继续,可他还能再适应没有花满楼的寂寞么?从此后,他的惊才绝艳,他的叱咤风云,还有谁能欣赏,还有谁真能懂?
春天午后的风吹在身上暖融融的,他却只感受到寒冬凋百卉的孤寂寒冷。眼前这些他平日里游刃有余乐此不疲的波诡云谲,竟让他突然觉得无比厌烦。
汪直打量着面沉似水的王怜花,他于庙堂江湖间行走多年,早知武林中绝世高手桀骜不驯,却未曾想这翩翩佳公子似的人物,脾气竟大到这个地步!怔了片刻,他忽然哈哈一笑,说道:“‘千面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这一下,无论巡抚衙门军兵还是西缉事厂缇骑,全都惊得呆若木鸡,再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大太监竟会对庶民的无礼僭越一笑了之。却不知汪直少年得志,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他虽然跋扈,却极有识人之能,尤其敬惜有才之士,王怜花态度越是恶劣,反越让他另眼相看。
王怜花面色却并无一丝缓和,声音冰冷:“汪公公找我何事?”
汪直反倒笑嘻嘻的,说道:“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死,王公子总该给出个解释。”
王怜花不耐烦道:“元凶是霍休,他就囚在珠光宝气阁后山的小楼里。汪公公去问他就是。”
汪直“哦”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元凶是霍休么?我倒不这么认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下来,阎铁珊、独孤一鹤惨死、霍休被软禁,那么多叫人眼红的财物失去了主人,会落在谁的手里?花满楼一个瞎子,对番邦旧事异常热心,这不反常么?花家本已是了不得的豪富,若再得了阎铁珊等人的财物,那才叫富可敌国!”
花安听了,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晕过去。
金鹏王朝一案扑朔迷离,看上去霍休是最终元凶,可此刻西厂势力突然介入,竟让花家牵连其中不得脱身!都道是地最多的是花家,珠宝最多的是珠光宝气阁,钱最多的是霍休。一个案子,天下最有钱的人都被汇齐了,难道是巧合?
王怜花冷冷道:“汪公公是说,花满楼才是幕后元凶?”
汪直得意道:“身在其中的人不明白,我这冷眼旁观的人可看得清清楚楚。你和陆小凤、西门吹雪几个,怕也是蒙在鼓里被他利用了。”
王怜花轻声一哼:“汪公公在这里冷眼旁观多久了?或许,真正翻云覆雨的确实不是霍休,反而就是冷眼旁观的人。”
这下汪直气量再好也不由勃然变色,喝道:“王怜花,你好大胆子!”
王怜花目光如炬,盯着汪直,一字字说道:“‘不祥之民,天将灭之’,汪公公是把花满楼当成了沈万三?却不知这要灭他的人,是天,还是汪公公?”
“不祥之民,天将灭之。”这是国初马皇后对比皇家更富有的沈万三的评价。沈家也正是因富而招致天子忌恨,被罗织罪名,最终家破人亡。他这话竟是在隐喻,怀璧其罪,真正在背后翻云覆雨之人不是汪直就是皇帝!
汪直恼羞成怒,高呼:“来人!给我……”
忽然与王怜花那阴冷森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