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道:“想必北方原本温暖,至魏晋后却越来越冷了,令梅树难于存活。”
快活王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气象岂有亘古不变之理?你我所在这雍州境内,此刻要吃螃蟹便得自他处运来,或许以前,这里也产上等肥蟹的。看那天上,与雍州对应的,不正是十二星宫中之巨蟹?”
王怜花道:“十二宫按黄道划分,原是隋唐时佛门从西域传入。渐与中原沿赤道等分周天的十二星次融合,以致后来连道家也说,欲课五星,宜先识十二宫及所属,未为鹑首,又名巨蟹,属月,太阴星君执掌。”
快活王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色,颔首道:“西洋占星,巨蟹星宫亦为月神守护。”
王怜花对星象一向兴趣浓厚,却忽然想起花满楼眼盲,漫天繁星再灿烂,他也观看不到,自己与人在他面前大谈这些,实在不该!当即欲言又止。
快活王却好像根本不记得花满楼是个瞎子,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中西天文相通,可见各自所观皆非仅只一隅。偏有些无知之辈,以为所谓九天对应之九州,就仅是夏禹所见的华夏而已。”
花满楼倒并不介意谈论这些话题,说道:“大禹使竖亥步自北极,至於南极,所见又怎会只局限于华夏?”
快活王愈发兴奋,盯着花满楼道:“故岐黄之‘九州、九窍通乎天气’,乃是立于天地之间、六合之内而论。而与九窍相应的,当非后世臆断之华夏九州。此外,玄门秘法所传行气、内观路径,岂非也是坐井观天,徒添重重关隘!”
王怜花闻听“内观”二字,眼睛一亮。故老相传,修为臻于化境之人,坐到静极时候,陡然心光发现,内则洞见肺腑,外则自见须眉,地理山河,如观掌纹。
花满楼则像被师长考问的学生,老老实实答道:“自冀州入兖州,自兖州入青州,自青州入徐州,自徐州入扬州,自扬州入荆州,自荆州入梁州,自梁州入雍州,自雍州复还冀州,东、西、南、北,毕于豫州,九州通和,周而复始,运行不已——晚辈以身证之,未觉有误。”
王怜花听得出,这正是修习玄功的绝妙心法,他万料不到花满楼会这样轻易就道出。但他现在顾不得想这个,让他呼吸几乎凝滞的是:花满楼的修为究竟到何地步了?能否突破眼盲之障?
花满楼似能洞悉他的念头,微微一笑,对他柔声道:“也非你想的那么神乎其神。”
快活王竟也并不觉得花满楼的话没头没脑,理所当然地接口道:“虽非神乎其神,但本王已知,只要花公子感兴趣的,纵看不到,亦能‘观到’。”
又转目王怜花,见他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不禁失笑道:“待你造诣达到时,自能明白。这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否则反容易成为迷障,引你入歧途。”这一刹,就好像长者点拨小辈,眉间眼角隐隐透出的慈和,竟将他平日里那唯我独尊的霸气冲减了不少。
王怜花被他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弄得一头雾水,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花满楼则莞尔道:“说来也简单至极,一身呼吸吐纳,即天地盈虚消息——如此而已。”
快活王沉吟:“故地之与人相为表里,亦断断乎不可易也。偏偏,那坐井观天的牵强附会,恰又是对的。”
花满楼一脸安详,说道:“沙中岂无世界,世界又岂非微尘?人身之内有天地,天地又岂非人身之所化?九州至广,同乎宇宙如何?九州至狭,囿于咫尺又如何?”
快活王抚掌大笑:“妙论妙论!倒是本王拘泥了。”
花满楼含着笑,谦敬说道:“王爷是在考晚辈罢了。”
快活王解颐道:“所谓‘一花一世界’,小,可悉此身之微奥;大,可通宇宙之无极。本王当年久居中原,原是因先父醉心天文历法,得知中原武学本乎人天相应,各派上乘心法中,实蕴含着天地间至高奥义,故才派本王来此游历研习。”
花满楼与王怜花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当年疯狂地搜集各派武功秘笈,并非仅要成为天下第一,其中还有这般用意!
王怜花心里虽不肯认他这父亲,但听他无意中言及家世,亦难免好奇,忍不住问道:“难道就只中原有人天相应之见?为何不到西洋搜寻?”
快活王傲然道:“西洋国度被先祖与先父掌控的不在少数,欲求西洋文献易如反掌。”
花满楼暗觉有趣:快活王这口吻,简直与王怜花提及“朱家小儿”时一模一样。
却听快活王续道:“特番利国就曾有人进献过数千年前,那一带流传的曾刻于玉石上的秘录,那里古时很多帝王都是炼丹大家,依秘录之言而通悉天人之秘。本王读罢,倒觉与中原之学不谋而合。”
两人心生好奇,异口同声道:“愿闻其详!”
快活王道:“他们也以太一为尊,言称:降而升之,升而降之,一生万物,万象为一。日月乾坤,风行地上,育而化兮,厚土载物。”
两人不由不佩服快活王的学贯中西。王怜花甚至在这一刹那,暂搁置了自己对他的憎恨。
花满楼感叹:“天地奥妙,殊途同归。”
快活王捋须道:“便如在中原,二十八宿之‘舆鬼’属巨蟹宫,主幽冥鬼魅之事。特番利等国观星之术,所言亦与之略同。”
王怜花道:“想是因为人无论身处任何国度,举目所见‘舆鬼’中央色白如粉絮的积尸气,如云非云如星非星,都会觉阴邃莫测,有若鬼火磷气。”
三人相谈欢洽,自见面以来的相持相抗之意,不知不觉地开始消融。
却在这时,突听一阵啸声响起。
这啸声尖刺、凄厉、诡异,令人闻之便觉得一股寒气,自背脊冒起。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决不是人,人绝不会发出这种啸声。
这啸声本来还在远处,但声音入耳,便已到了近前,来势之快,简直快得不可思议。这也绝不会是人,人绝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花满楼剑眉一蹙。
王怜花向来胆大,此刻心念转动,拍手笑道:“王爷提起鬼宿,竟立时就招来了鬼哭!当真是王者一呼,鬼亦莫敢不应。有趣,太有趣了!”
顷刻间,湖光山色的碧幢苑中啸声四起。
啸声飘忽流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天地间立刻就被这种凄厉尖锐的啸声充满。
湖面上,惨碧色的鬼火,如千万点流星,在黑暗中摇曳而过。
幽静的园林,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快活王面对着满天鬼火,神情还是那么悠闲。
这千万点诡秘的鬼火,竟似乎只不过是供他下酒的烟花。
他眼都未抬,气定神闲地剥着蟹,说道:“陆公子似乎对鬼特别感兴趣,不知你盼着今夜来的是什么鬼?”
王怜花持着酒杯,双眸流辉,笑道:“最好是屈原笔下那种美丽的山鬼,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
快活王放声大笑:“山鬼若知道有你这样的色鬼在,怕也要害羞躲起来,哪里还敢露面!”
突然,一点鬼火,带着惨厉的啸声,向竹亭中飞入。
守在竹桥上的独孤伤凌空一抓,鬼火便如被磁石吸附,改变方向落入他手中。
却见那只是薄铜片制成的哨子,被人以重手法掷出,破风而过,便发出了啸声。至于鬼火,不过是一点碧磷。
独孤伤沉声道:“来的不是山鬼,是幽灵群鬼。”
这语声缓慢,冷漠、生涩,像是终年都难得开口说几句话,是以连口舌都变得笨拙起来。只因此人动手的时候,远比动嘴多得多。
王怜花眨眨眼,兴味十足道:“幽灵群鬼?莫非,是幽灵门?”
突然,“哧”的一声,一道带着碧磷磷鬼火的短箭,自竹亭另一面破空射向快活王,来势之急,急如惊电。
独孤伤与那短箭隔了座偌大的竹亭,难以再徒手隔空抓取。
他“哼”了一声,袖中飞出一根金丝,金丝一闪,已将短箭套住。手掌再一扬,短箭突又原路飞回。
一根柔丝运箭,竟更甚来时以弓弩射出的劲力!
湖岸那边登时传来声惨叫,显然偷袭者已被他射伤。
这份腕力、准头,连花满楼也不由脱口赞道:“好功夫!”
独孤伤却面沉似水,厉声道:“我家王爷好意来此赴宴,你们竟勾结幽灵门行刺!”
王怜花满脸的莫名其妙:“幽灵门惯爱纠缠王爷,天下皆知,与我二人何干?独孤兄护驾若须帮手,只管开口就是,却莫要冤枉人清白。”
独孤伤冷笑:“你二人屡屡与王爷作对,也是天下皆知。此番前来,居心叵测……”
快活王笑着打断道:“独孤莫要多疑,两位公子是本王请到快活林来的。”
花满楼正在用桌畔的一盆紫苏汤清洗食蟹后手上的腥腻,闻听此言温和一笑,说道:“莫怪独孤兄责问,我二人虽是应王爷之命来快活林,但今日王爷却是我二人请到碧幢苑的。群鬼乘机相扰,岂非我二人之过?”
这时,四面鬼火已越来越密,啸声也越来越响。
花满楼起身步出竹亭,在竹桥上站定,漫天鬼火立刻将他包围。
他手中折扇轻摇,眼前一片鬼火,便如流萤花雨般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祝穆《事文类聚?介虫?蟹》:北人以蟹生析之,调以盐梅,芼橙椒,盥手毕即可食,目为洗手蟹。
关于古代气候的变化,可以参看竺可桢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该文的主要结论是:数千年里中国的气候并没有一直变暖,也没有一直变冷,而呈现出一定的周期性,每次波动的周期,历时约400年至800年。
现知中国最早记录十二宫名称的是隋代耶连提耶舍所译《大乘大方等日藏经》,稍后有唐代不空所译《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说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等。
道教亦引入十二宫,宋朝道士建醮,将十二宫星君同其他各位星君一起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