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乎他的兵器是小刀,而不是刀剑之类,刀可以霸道雄浑,剑可以轻盈凌厉,飞刀却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依其性情,再也没有一样兵器会如此适合他。
只是,再没想到他会为他如此拼命,既惊异于此,也感动与此。
经此生死一交,二人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李寻欢醒来,并不算太晚,午后的秋风,温柔如水,清凉如冰。
楚留香正看着他,看他醒来,朝他笑了一笑。
李寻欢叹了口气,也笑起来,最起码,两个人都还活着。
楚留香道:“醒了?”
李寻欢心中一动,忽然浮现出几分戒备来,他挑起眉,笑道:“醒了。”
楚留香笑了笑,转身去端了碗来,乌黑药汁当下令李寻欢黑了脸。
楚留香笑道:“我正愁着怎么让你喝药。”
李寻欢紧皱着眉,思索一会,端过药来,一饮而尽。
楚留香满意一笑,坐了下来,道:“想来李兄已经很清醒,很冷静,
那我们可否来算一算账?”
李寻欢道:“不可。”
他口气之决绝果断,楚留香不由一阵好笑,却依旧板着脸,沉沉道:“李兄匹夫之勇当时,何等威风,天下谁人能撄其锋?又如何事后不敢担当?”
李寻欢叹了口气,“君子成事,不拘小节,你我无事,岂非已经没有再追究的必要?”
楚留香瞪着他,“你又何必为我拼命?”
李寻欢道:“您难道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道:“就算救人,又何必拼命?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李寻欢沉默一会,淡淡道:“我乐意。”
我乐意。
哪里还有比这句话更有理的话?有什么原因能比这句话更有力?
他本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这么说,不过表示他已经不愿意再说下去。
楚留香沉默一会,叹了口气,“你我难道不是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这句话岂非本身便是废话?
楚留香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让朋友为我担心,让朋友为我痛心。”
如果这句话让胡铁花听到,胡铁花一定会有酒喷酒,有饭喷饭,他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他才是那个让朋友担心让朋友痛心的人。
李寻欢却还没有胡铁花那么了解他。
所以他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道:“事情已经过去。”
不等楚留香说话,他很快接道:“我想我们该去一个地方,那些人,很显然已经不在柳老爷手中。”
柳老爷竟然动用了他从来不视于人的秘密武器,不是他看得起楚留香,而是因为他已经无人可用。
人既不在他手里,又会在谁手里?人既不在落日牧场,又会在哪里?
楚留香道:“柳二,葫芦谷。”
李寻欢沉吟道:“你是说柳二与他父亲有隙?”
楚留香道:“我只是猜测。”
事情真相还没有完全把握,他从来并愿意多说。
李寻欢也没有问,他只是道:“我想夜探会比较好。”
楚留香点头。
李寻欢道:“在那之前,你需要休息。”
楚留香没有反对,他确实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自从他踏入这个地面开始,他便不曾有过一次完整睡眠。
天色渐晚。
李寻欢从来不喜欢黑夜,现在夜夜痛苦,更是对黑夜深恶痛绝。
黑暗,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却偏偏最容易让人暴露。暴露痛苦,寂寞,所有的情绪,在黑暗中,都会活生生摊开来晾晒。其实,他早已夜不能眠。最近,他夜夜身体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倒反而少了许多,若是神智混沌,更是万事皆休。
只是,这种心理上的谴责与鞭挞,在白天,在任何闲暇时刻,都可能随时来袭,痛苦,随时都存在。
若是如此,白天黑夜,又有什么区别?
今天夜色和以往并没有不同,或许有的,是一轮圆月。
楚留香痴痴瞧着月亮,忽然道:“我似乎已经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寻欢笑了笑,“今天是八月十六,楚兄若有什么心愿,对着月亮说,或许还可实现。”
楚留香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辜负了良宵,我又哪里有什么心愿?”
李寻欢大笑,“原来楚兄竟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竟是个知足常乐的君子。”
楚留香看着他,“李兄有何愿望?”
李寻欢沉默一会,叹息一声,笑道:“原来我也是个和尚。”
心愿若能通过月亮来实现,这世道岂非早就乱了套?
他们,无论是谁,都实在是太现实,太冷静的人。
只是,冷静的人总是记忆力很好,那个夜晚,很久以后,他们都不曾忘却。
当时月色正好,冷风正好,心情正好。
当时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楚留香随意坐着,李寻欢随意躺着。
他们甚至在说着无聊的愿望之类,这本是年轻小儿女才信的东西。
李寻欢叹息着,“这么好的月色,我们实在该喝杯酒。”
楚留香笑道:“此间事了,我们当大醉三天。”
李寻欢也笑道:“有此约定,楚兄莫忘。”
楚留香不过随口说来,李寻欢不过随口应允。
只是,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笨人,无论是冷静的人,还是感性的人,都该明白一个道理。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许人承诺。
因为承诺应诺的次数,绝对远远低于不承诺而无意应诺的次数。
只是,聪明的楚留香,多情的李寻欢,都不曾想过这一点。
或许,他们谁都想过,却不曾留意。
也或许,他们谁都想到,却不愿仔细去推敲。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跳了起来,他们的行动都那么快捷,他们在草原上奔驰,比骏马更加迅疾如闪电。
他们的目的,是葫芦谷。
再成槛中虎
葫芦谷。
夜,是夜,星辰月色之外,一片冷寂。
无人阻挡,楚留香与李寻欢径直入了葫芦谷。
翻屋越梁,一片漆黑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盏冷灯。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有了声响。
两人脚步几乎同时间被阻,因为他们竟然听到了“李寻欢”这三个字。
只听尖锐女声道:“好,好,我这便去找李寻欢,我明天就嫁给他。”
李寻欢直觉便苦笑,见楚留香促狭调笑,更是只能苦笑无语,却又皱眉,因为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这是竟燕小小的声音。
女孩子似乎总喜欢大叫,燕小小更是喜欢,幸好她的嗓子不错,声音很好听。
但无论好不好听,男人除了忍受,似乎更多的是不耐烦,屋内的男人虽然有很好的气度,语气却足够伤人。
他淡淡道:“好走不送。”
若是脸皮薄点的女孩子,当场便跑出了门,若是冲动的女孩子,当场便要冲上去扑打,燕小小扑地大哭。
燕小小哭道:“我有哪点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楚留香也皱起了眉,虽说没什么悬念,但这人,确实当真是柳二。
柳二明明是个君子,却似乎总有些情债在身,总有几分不明不白。
燕小小上午还在对李寻欢叫着我喜欢你,此时却又对着另一个男人说着同样的话。
柳二没有说话,他在准备泡茶,一步一步亲手而为,仔仔细细。
他甚至没有留意燕小小到底说了什么,他完全的面无表情。
燕小小叫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她有我漂亮吗?有我年轻吗?有我对你好吗?她像我整天陪着你吗?你为何忘不了她?你为何从来不看我?”
她,这个她,又是谁?
又是一桩情债呐,李寻欢已经开始叹息。
天道无情,最无情多情,多情总随流水,落花独自飘零。
他一点都没有惊讶,似乎,他早已经知道燕小小喜欢的另有其人。
柳二紧绷着脸,淡淡道:“闭嘴。”
说这么无情的话,他的声调与语气依旧温和,他天生便是个君子。
燕小小跳了起来,“你说你说,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她,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柳二道:“你不是她。”
情人之所以为情人,岂非本来便是不可代替?
燕小小道:“你到底如何才会看我一眼?”
柳二没有说话。
燕小小沉默许久,冷声道:“如果她死了呢?你依旧忘不了她?”
柳二霍然抬头,凝声道:“你说什么?”
燕小小被那冷厉眼神吓退一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过说一说你就吓成这样,如果我死了呢?我死了你是不是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在你心中连一只杯子一张椅子更不如,是不是?”
柳二只是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动了她,我不会饶你。”
燕小小笑出了眼泪,“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你料事如神,你怎么没有料到她早就死了呢?她在我手里你觉得她能活得了么?哈哈,她死了,你是不是也要陪她去死?你去死,去死啊……”
柳二眼中浮现出惊惧,浮躁,他的温和表情开始破裂,看的燕小小哈哈大笑。
只是,一切不过是一瞬,不过眨眼,他便恢复淡然温和,他没有说话,一句都没说。
燕小小却笑不出来,她瞪着他,“你难道不信?”
柳二道:“你走吧。”
燕小小不可置信,她重复道:“你让我走?我说她已经死了,你不信我?”
柳二道:“我已经开始泡茶,我的茶既不是为你而泡,你为何还不离开?”
燕小小眼中浮现出泪水来,她不再大叫,她的眼中已全是绝望。
她已经转身,柳二却续道:“此去不必再回转,我已不想见你。”
燕小小霍然转身,狠狠瞪着他,眼中满是悲凉,“我不过说说,你竟然当真?”
柳二正在观察火候,头也没抬,只是道:“我已经决定不杀李寻欢,你去找他,然后带着他离开,不必再回来。”
燕小小喃喃道:“你竟然让我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