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人类在某些情境下说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想,那些没有故事流传出来的狼人,也许就是最幸福的狼人。
悲剧有大有小,戒神老者说过最轰轰烈烈的狼人悲剧,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故事。
“这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实。”老者总是这么强调,说了一遍又一遍。
故事的主角狼人化成狼形时是头无论以什么角度去看都俊美无比的红毛狼,化成人形也是帅到不行的红发男人。那个狼人衷心喜欢人类,与人类相处融洽,走过许多地方之后,他在一个美丽的聚落留下,他曾经帮助村人击退土匪,也曾帮助村人修理毁坏的木桥。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喜欢村民,村民们也喜欢他,看来原本似乎可以从此幸福快乐地过下去。然而,那个狼人爱上了人类,与村里最美丽的少女陷入不可自拔的火热爱恋。然后,就像许多老掉牙的故事一样,少女的父母把少女许配给城镇富豪的儿子。于是,那个狼人与少女计划私奔。
“我相信他一定经历了极端的挣扎才终于决定这么做。”老者说。
那个狼人把自己是狼人的真相告诉了爱人,然后约定第二天的午夜一起离开村庄。他在约定的地点苦苦等候爱人,结果,等到的却是整个村庄与邻村壮丁组成的保卫队,拿着火把、锄头、镰刀等等武器,杀气腾腾要围剿他。他深爱的少女指着他,说他是欺骗世人的妖怪,像疯了似地恨不得村人立刻杀了他。老者说到这里,闭上嘴沉默下来。
“后来呢?”那时还是少年的袭灭天来问戒神老者。
“他化成狼,吃了那名少女,屠杀了全村的人,有一两个邻村的人逃掉了。”
“最后这个狼人怎么了?”
“他失踪了。有听说他坠落山崖,不过这只是传闻,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袭灭天来当时听完这个故事,觉得很不以为然。多年以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一部影片,内容是描述一个不老不死特异种族的故事,电影中,那个男主角遭遇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悲剧,被所爱的少女背叛,那个少女带着一种他不能明白的疯狂仇恨引领族人去围杀自己爱过的“人”,简直不置对方于死地不能甘心,只因为对方不是跟自己一样的人类。荒谬的是,虚构的电影情节,反而让他对当年听过的故事有了真实感。虽然后来的剧情没有狼人的故事那么惨烈,但他当时怀疑,莫非写这个剧本的人也听过那个故事?随着年龄与阅历增长,他慢慢有了结论,类似的情境总是会有类似的发展,因为,那就是人性。
在认为彼此有高度同构型的时候,可以愉快地相处,一旦发现相互之间存有无法跨越的差异,猜疑、厌恶、抗拒、排斥、否定、抹杀……什么样负面的心态与手段都会出现,人类的历史中,对待自己的同类、与其他物种的相处中,都是这样的轨迹。人类认为好的,通常就是跟自己一样的、近似的、雷同的,或者,对自己有利的。
袭灭天来不觉得自己仇视人类,可是他对人类没有幻想,即使这是现在世界上与他最接近的物种。不存幻想,不抱多余的期望,不奢求,所以他能在人类社会中疏离而自在地适应良好,生活愉快。至少,他自己一直这么以为。
☆
星期二晚上,袭灭天来准七点就关计算机关灯走人,他听到同事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讨论,猜测他到底是不是谈恋爱了。见你们的大头鬼!他边在心里暗骂,边风也似地推开安全门,从安全梯直奔地下停车场。
他抵达古琴协会时还不到八点,像以前几次一样,苍正在指导学生,一见他来,学生便有礼貌地告退了。
“你说你认识做琴桌的师傅?”袭灭天来见了苍第一句就这么问。
苍淡淡嗯了一声,然后说:“你想现在去找他?可是听说那位师傅晚上不见客,得白天去才行。”
袭灭天来咋了一下舌。
“你平常上班,星期天吧!怎么样?”
“好吧!”随口答应的同时,袭灭天来突然觉得,怎么每件事的发展都跟他想得不太一样?
苍说:“茶没味道了,我去重泡一杯。”说着便像之前一样,把他一个人丢在琴室,径自拎着茶杯去泡茶了。苍每次泡茶都要花点时间,苍说不喜欢直接用饮水机的热水,说那样的水经常重复滚开,已经煮老了,他都是另外烧水来泡茶。
袭灭天来凝视静静躺在琴桌上的怒沧琴,琴的一端稍稍伸出桌面,缀着琉璃珠的流苏从桌边垂落,静止不动。他彷佛隐隐感觉得到古琴的魂魄,他觉得这张琴是活的,度过了悠悠千百载的岁月,看尽了人间沧桑,所以这张琴的琴音,带了一点另张琴所没有的幽怅,与此同时,他却又觉得怒沧琴的琴声比另张琴更潇洒。也许,惆怅与洒脱,并不相违背。
袭灭天来打量琴桌,苍用的这张琴桌很老旧,显得有些斑驳,桌腿很粗,看起来十分稳固,与桌底衔接处略做雕花装饰。桌面狭长,除了放琴,还有一些余裕足够放个香炉、茶杯什么的。这样的大小,只要桌腿能折起来,便能很方便地收在他的休旅车上。他走过去,把苍的琴凳翻过来看。琴凳跟琴桌好像不成套,但同样陈旧,一点也不摇晃,还是很稳。琴凳就是张方形的凳子,看起来没特别不同的地方,重点应该是高度,他把琴凳放好,试着坐坐看。他跟苍差不多高,坐下来时,腿恰好很轻松地成九十度弯曲,他比了一下,琴桌桌面的高度刚好可以让两手很自然地放在琴上。这样看来,琴桌琴凳应该要根据琴师的身高腿长这些因素特别制作才最适当。
袭灭天来站起来,继续仔细端详琴桌,苍带了热茶回到琴室来,说:
“你在研究琴桌?”
“不弄清楚怎么知道要订做什么样子?”袭灭天来说,他对所谓专家的信赖度不是很够,而且他直觉认为苍对这些旁的东西没有放很多心思。如果是挑现成的东西,坐下去试试看就知道适不适合,可是订做的东西就不能这样,事先不弄清楚,做出来的东西可能会让人大失所望。
袭灭天来又问:“这张琴桌还有琴凳,你是不是用起来感觉很顺手?”
“他们帮我换了张琴凳之后比较顺手。”苍说:“原本的琴凳好像太高了点。”
袭灭天来瞪了苍一眼,深深觉得这家伙虽然是个琴师,但对于订做琴桌这档子事似乎不太靠谱,他用手测量一下琴桌的高度,默记在心里。
苍坐下来,慢慢喝了几口茶,把茶杯放一边,弹起袭灭天来比较陌生的曲子。“神人畅”、“庄周梦蝶”,后来苍又弹了曲听起来跟其他琴曲很不一样的“酒狂”。
“喝点酒弹这首才更对味。”苍想了想,说:“别人去年送的桂花酒好像还有,下次再去那里弹琴的话,带过去好了。”
要喝你自己喝,我可绝对不奉陪!袭灭天来在心底这么说。
“在那里泡茶感觉一定很不错,不过泡茶需要的器具太多,还是带酒好了。”苍略带沉思的表情这么说。
“不是有那种旅行用的茶具?”袭灭天来想都没想就这么说出口。以前去闲逛时有看到过,当然他没买,他又不喝茶。
苍抬眼看他。
“干嘛?”他瞪回去。
“没。”苍摇摇头,看似心情十分愉快。
袭灭天来望着苍的表情,属于狼性的敏锐感觉使他能够很确实地接收到苍的情绪,他能够很清楚地感应到苍的愉悦。他想,自己应该是喜欢看到苍这样的表情,下一秒钟,他突然想起戒神老者说的故事。苍的愉悦,针对的是身为“人”的袭灭天来,他此时此刻的表象,一半的他,不完全的他。
如果你知道我并非人类,而是狼人,你还能维持这样的表情吗……
这个他自有定见的疑问一下子降低了他情绪的温度,彷佛无声的嗤笑在他心底轻轻响起。就……停在彼此能享受对方带来的愉快感觉这样的距离吧!苍是他的琴师,他何须抱持琴音以外的感触?
苍看了看他,没有多说什么,重新坐好,一言不发地弹奏起“天波”。袭灭天来静静聆听,琴音里温润又清冷的矛盾,与他的心思微妙相符。
“你有把书带来吗?”曲终,沉默片刻之后,苍问。
“在我车上。”他简短地回答。那天苍把书忘在他车上之后,他就没去动过。
苍抬眼望了他一下,淡淡说:“你想去琴亭吗?”
“现在?”他还听得到琴室外有好些其他人的琴声与交谈声。
苍摇头:“等人都离开之后吧!”苍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你的心情似乎阴晴不定。有什么事情困扰你?当然,你可以不说。”
袭灭天来沉默,他不知道是苍特别敏锐,还是自己的情绪表露真的那么明显,因为他没有这样跟人相处的经验。他大可以对苍说,不关你的事,但这是违心之论,因为明明就很关苍的事。他不是觉得说谎会有罪恶感,必要的话他也可艾萨克漫天大谎,但是基本上他讨厌做这样的事。在他一己偏见认为,胡扯跟欺骗是不同层次的事。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既不想胡扯也不想欺骗,所以他干脆不吭声。
苍没有继续追问,忽然把手放在琴弦上弹了一小段琴曲,袭灭天来没听过,短短的旋律有什么奇异的元素触动了他某种心思。
“这是什么曲子?”他问。
苍摇头,没有回答。
“你不想说?”袭灭天来挑眉。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
“什么意思?你忘了曲名?”
“不是忘记。”
“那是怎样?”
“因为,曲名还不存在。”苍抬眼注视他,淡淡说:“即兴之作,突然在脑海涌现。”
袭灭天来回视苍,闭上嘴没有继续说什么。苍拿出笔记本,思索着把方才那一小段曲调仔细记载下来。袭灭天来望着苍专心在纸上画写减字谱,保持沉默,等苍阖上本子,才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