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灭天来没有再说什么,他早已开始查觉,苍对他的意义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超越了单单是琴师的身份。固执地想去定义苍之于他到底算什么也许没有意义,因为这世上,也许存在文字语言的分类无法界定的感情。
“其实我没有不想弹,只是我更想睡而已。”苍说:“我只要躺着,不用几分钟就会睡着了。”
袭灭天来微微晃了晃被苍枕住的那只手,说:“那起来泡茶吧!我去取水。”
苍坐起身来,袭灭天来也站起来,沉默地拍掉身上的沙土,然后走过去从背包拿出不锈钢壶,敏捷迅速地离开坪顶。
☆
袭灭天来回到坪顶时,苍已经坐在琴桌前,除了一壶水,袭灭天来还从车上拿来了另张更轻便、稳固性较低的折迭凳,那是他后来买的,这样他才可以坐在与苍同等水平高度的位置看苍弹琴。他把不锈钢水壶放在接了瓦斯罐的迷你炉头上时,苍说:
“等等再烧水,先来弹一曲吧!”现在月光正好,晚一点,月亮移位,感觉又会不同了。
他把折迭凳放在琴桌前方,面对苍坐下。
“你希望我弹哪首?还是没意见?”苍轻轻抚过琴弦,垂着眼帘如此问道。
“潇湘水云。”他说。
苍抬眼望他,眼眸里似乎有什么话语。
与其说他是想听这首琴曲,也许更贴切的说法是他想看苍弹奏这首琴曲的指法,那些轻轻重重的揉弦,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联想。
苍淡淡嗯了一声,袭灭天来忽然说:“我至今都还没听你弹过广陵散。”
“跟你在一起时很难会想到要弹那首。”苍淡淡说。
“改天好了。”袭灭天来说,他也不觉得此时此刻的气氛合适,也许月色黯淡的晚上,会比较切合“广陵散”的曲意。
苍低眉垂目不语,这是苍弹琴前培养情绪的简单仪式。然后苍拨揉琴弦,弹奏出朦胧飘渺的“潇湘水云”,暧昧不明的旋律盘回出古琴特有的氛围,很难在记忆中成形,却又不是没留下印象。
“这首曲子不太平易近人。”结束之后,苍移到旁边地上开始烧水准备泡茶时,淡淡这么说。
“好像也没有什么真的平易近人的古琴曲。”也跟着移过去的袭灭天来停了一下,说:“你上次跟你同学合奏的那首例外。”
苍望向他,没有开口。
“我那天有去。”袭灭天来承认:“去了一下子就走了。”
“你不喜欢那气氛?”
“我觉得格格不入。”
苍淡淡唔了一声,斟酌着说:“所以……你以后应该不会想来古琴交流会?”
“嗯。”
“那音乐会呢?”
“还可以继续尝试吧!”
苍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还是习惯我们两个人,音乐会虽然有一大堆人在场,就某种意义上,我们等于还是独处,因为周围的人跟我们都不认识,没有关联。”
“以前,我都是独来独往。”
“现在多了一个琴师?”苍淡淡笑。
袭灭天来望着苍,原本要继续说的话突然都消失无踪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展开另个话题:“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游戏中,有一个古琴师的角色,借用了你的样子。”
苍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到冒烟的水壶,隐隐笑说:“虽然不好跟你讨取肖像授权费,不过我是不是能看看把我画成什么样子?”
“像妖怪。”他冲口说。
苍抿嘴笑:“妖怪很好啊!你看聊斋里面的妖怪多是长得很体面的。”
袭灭天来闭上嘴,他突然想,像自己这样匪夷所思的生物,对人类来说,他才是妖怪吧!相对漫长的寿命,在人与狼之间极端变换的外貌。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在人类的世界中,便是妖怪般的存在。他不曾想过,原来,他就是所谓的妖怪。
“怎么了?”苍说:“如果现阶段还不方便给我看就算了,总之别把我画丑了就是。”
他没有开口,他在思考妖怪的问题。
“游戏里的古琴师有什么样的故事?”苍一面把滚开的水倾入装了茶叶的茶壶一面淡淡问。
“他是重要谜题的钥匙,出现的次数很少,没有太着墨于他的故事。设定中,他是来自某个国度硕果仅存的一个,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与他关系太密切的人。”
“好孤单的感觉。”苍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苍拿起自己那杯茶慢慢喝,说:“在这个游戏中,没有古琴师的知音吗?”
“没有。”
“所以,我们幸运多了。”苍轻轻放下茶杯。
三十四、七分之二点五
袭灭天来在凌晨半夜回到自家,淋浴的同时,回想苍今天晚上的所有举动与言语,觉得苍应该还是有受到月亮潮汐影响的,只是不是很明显罢了。
送苍回家时,苍半睡半醒地跟他说话,讲到今晚的会面,苍说,虽然也明白他们相识以前,他也是这么好好地一个人过来了,但既然已经认识了,只要想到周五晚上他一个人待在公司里加班,就觉得应该把他拉出来走走。
“照你这样说,你是同情我的孤单吗?”他这么淡淡问。
“同情你所以欺负你吗?”苍低低笑了一声,然后说:“不,就是想找你出来而已。”
他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他也感觉得出来,苍喜欢跟他在一起,就像他喜欢跟苍在一起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拉你去做这做那的,只不过考虑到你的适应性,我现在还算很收敛。”苍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含混地说。
“原来这叫很收敛?”袭灭天来轻哼一声:“那么不收敛的话又是怎样?”
苍低声笑。
“以后我们周五也碰面吧!”苍说梦话似地丢出这么一句。
他握着方向盘瞥向似乎已经睡着的苍,只听苍继续说:“反正我上课的地方离你公司很近,看是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接我。如果周六我们家里没有远游计划的话,就可以混晚一点,如果周六有事,那就早一点结束。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一直苦苦踩着理智的煞车,严格控制着自己想望中与苍有关的一切,可是,苍完全没有这些顾忌。苍拉着他,对他说,我们,再往前一步吧!嗯?
也许他不用这样克制自己,到了终会来的那一天,干脆离开就是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度,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苍的人生。就算那时会在灵魂划出难以痊愈的伤口,又如何?时间不会回头,生命只有一次,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只会慢慢减少不会增多。在一切结束之前,他能抓住什么?
“……我去接你吧!”他说。一个礼拜七天,从此以后将有两个晚上他们会见面。
苍始终没有真正睡去,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车子过隧道的时候,苍说:“有一天,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
苍的语调如在梦中,所说的也是一个很美丽的梦想,也许不会有实现的一天。他想到过去数十载的岁月里,自己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回忆碎片。在轮船上瞭望愈来愈远的陆地,在火车上浏览飞驰的景物,在飞机上俯瞰渐渐变小的地图。他想起更久更久以前,他随着戒神老者徒步走过的漫长旅程,翻过的山丘,穿过的森林。
水柱从他头顶落下,他用人形的双手抹过脸,然后关掉水龙头。水声停了之后,屋子里好静,远远机车飙过的声音突兀得很刺耳,甚至残余的水从排水孔流入水管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他围上大毛巾,离开浴室,从来没发觉,他住的地方如此安静。
他坐在沙发上,头发上的水不断滴湿沙发的皮革,他望着空白的电视屏幕好一会儿,然后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广告的声音赶走了宁静,他仰头靠在沙发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
周六一整天,除了一早准备今天的一顿餐食,袭灭天来都以灰狼的样子在家里晃,音响全天候开着,六张不同性质的音乐CD反复播放。他想看书,又不想变成人形,于是虚耗着光阴,心想晚点再说,等他甘愿一点再来看最近网购的小说。大狼腹部贴在地板上散热,室内好几个电风扇摆来摆去吹动带着黏滞感的空气。
趴在地上巴着枕头的大狼想着心事,想到一个问题。戒神老者捡到他的时候已经太老,根本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跟他这头小狼嬉戏,所以他不曾知道像电视动物节目中,狼群蹭来蹭去玩耍的感觉是什么。他记忆中,最大限度只有严冬里两只化狼的一老一小狼人蜷着躯体靠在一起取暖。既然狼形是他最放松的姿态,那为什么他不会想要抱抱雷梦娜?他一点没有想过希望雷梦娜来蹭他舔他。他对雷梦娜一点兴趣也没有,比他同事那些人类对这只大狗冷漠得多。不说雷梦娜,他对狼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不曾想过要去接近这种动物。为什么他想要的是去磨蹭身为人类的苍?为什么他想要的是狼形的自己与人类的琴师靠近接触?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完全不知道答案。他的心灵,怎么说还是跟人类最为接近,即使这也是他无法信任人类的原因,因为他比任何其他动物更能懂得人类的自私与残酷。
戒神老者还在的时候,他从不觉得老者对人类特别有兴趣,他觉得老者很淡然漠然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虽然也不是没有喜欢的东西,但是老者似乎不曾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产生过热情。现在他想,也许那只是因为他不曾了解过老者的全面,他遇到老者时,老者已经太老,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事。他回想老者说过的种种,觉得老者似乎对于人类其实也有无法描述清楚的复杂情感。
除了那些传说故事,数量一直有限的狼人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与遗迹。他对狼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整体性格并不清楚,但从老者甚至从他自己的想法来看,也许狼人天生相信,尘归尘